24.過去的兩個人
24.過去的兩個人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那是敲擊玻璃的聲音,近似琉璃般通透的輕響。 青年尋聲抬頭,他書桌前有一扇比常規略寬的平開窗,大片玻璃外的景物被一棵年老高大的楓樹遮擋了大半,每到秋天就會是一片濃艷的紅,視線裡宛如著火了。 楓樹臨近窗口的枝椏上攀著一個少年,他纖細嬌小的身軀籠罩在樹葉斑駁的影子中,帶著燦爛的笑容,一隻手又在窗玻璃上敲了敲。 「幹什麼?太危險了!」青年連忙拉開窗戶,正想伸手把少年從枝椏上抱下來,伸出的手卻被親膩的握住。 柔軟的手掌很溫熱,舒適的溫度從皮膚往身體蔓延,透過血管傳遍全身。青年覺得自己的體溫似乎因此升高了幾度,他有些無措地想抽回手,卻被少年緊緊握住。 「我們去賞月吧!」少年邀請,一雙黑色的眼眸璀璨如星。 賞月?青年下意識想拒絕,儘管他最近沒什麼事情需要忙碌,大學入學通知已經寄來了,他如願上了心心念念的學校與科系,租屋處也找好了,人生第一份打工也面試上了,就等下星期他搬去學校後開始。 他莫名不想跟這個像自己弟弟般的少年獨處,並不是因為討厭,而是一些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緒。 「月圓了,真不跟我一起去嗎?小兔子。」少年頑皮地對他眨眨眼,粉色的嘴唇中吐出只屬於他們的暱稱。 一瞬間,青年就淪陷了。他完全忘記自己打算拒絕的想法,而是點頭同意了,還不忘記詢問:「要去哪裡賞月?」 他們住在一個寧靜的老住宅區,附近的房屋連綿一片,幾乎都是獨棟建築,還有幾棟兩三層的老式木造公寓,再外圍一點是新建的電梯公寓,雖然附近有兩三個公園,但都不是賞月的好地點。 「荻丘的山頂。」少年理所當然地回答。 雖然說是山頂,但跟名字一樣,荻丘不算太高,山頂有個自然公園跟瞭望台,走路過去要接近一個小時,騎腳踏車過去就快得多,大概十幾二十分鐘。 確實,這是個適合賞月的地方。 青年從窗邊探出腦袋往下看,樹幹邊停了兩輛自行車,少年對他挑了下眉,動作俐落地翻下樹,在剩最後幾十公分的地放跳下去,輕盈得像乘著風一樣。 他沒有深究為什麼少年要特意爬樹來他窗邊,大概是不想驚擾已經休息的父母。於是他換上了適合活動的衣物後,也翻出窗外順著樹爬下去。 「我以為你會乖乖走大門。」少年看著他竊笑。 「我為什麼不跟著你走?」青年回問,得到了一串壓抑的歡快笑聲。 兩人騎上了自行車,夏夜的風習習吹拂帶來適度的涼爽,青年騎在少年身後,看著眼前的人柔細的髮絲被吹得飄動翻飛,好像有淺淡清爽的香氣隨風而至,在他鼻尖試探地一閃而過,斷斷續續。 整個路程他都在試圖分辨那究竟是哪裡傳來的味道,又是什麼味道,可惜一直到荻丘半山腰,青年都還沒確定這兩個答案。 自然公園入口處有好幾個自行車停車柱,接下去只能步行了,所幸距離山上也不遠,山裡的風略有些大,比涼爽更冷了些。 啊,忘記帶件薄外套出來……青年在鎖車子的時候突然這麼想。七月的中後旬正處於一年中最熱的時間段裡,走上山的這段路一定會流汗的,到時候再吹風,少年有可能會著涼。 「哥哥?」少年站在入口的地方招呼。 「來了。」青年連忙起身走過去,想了想後牽起了少年的手。 少年瞪大眼愣了下,隨即笑起來,用肩膀撞了撞青年的手臂:「我不是小朋友了。」 那又如何?青年的手掌握得更緊,帶著少年往上走。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至今六年了,他一直是盡責的保護者,就算他要離開家鄉去外地讀書了,最後這段日子也不能有絲毫懈怠。 兩人安靜地走著,少年也沒有說話,可是腳步很輕快,蹦蹦跳跳的。青年的心情也隨著他的腳步,怦咚怦咚。 「看!」少年興奮地拉著青年往前跑,視線猛然開闊,天空無邊無際地覆蓋下來。 一輪圓亮的滿月掛在天空,光暈層層疊疊往外擴散,流雲被映襯出深深淺淺的青色與紫色,疊嶂層巒般擁簇在一旁。 「小兔子你看兔子!」少年用空著的手指著月上的陰影,確實像隻搗藥的長耳朵兔。他回頭對青年笑得燦爛:「生日快樂。」 青年一愣,微微促起眉:「今天不是我生日。」他拉著少年走到一旁的長椅坐下,果然因為爬山流了汗,夏風吹過還是有些涼。 「我覺得今天更適合當你的生日。」少年的心情一點都沒被影響,他拿下背包在裡面掏了掏,很快拿出一個小蛋糕跟一瓶看起來像紅酒的飲料,還有兩個塑膠高腳杯,最後是個造型簡約的小紙盒,大概巴掌大小。 小巧的蛋糕是清爽的抹茶味,青年一眼認出來是他家附近商店街麵包店賣的商品,一個日幣三百七,非常便宜所以也非常樸素。味道上不能說難吃,以價格來說甚至能說得上美味,但只要再貴上三十圓,就會變成毫無特色的味道。 「你一口我一口,剛剛好能吃完。」少年說著摸出兩把塑膠叉子,往青年手中塞了一把,催促道:「我沒準備蠟燭,你就這樣許個願吧!」 許什麼願?青年愣愣地看著蛋糕,確實兩人分的話一人頂多兩口,這種太過廉價的奶油跟抹茶味他也不喜歡,可不知道為什麼少年很喜歡,經常會在那間麵包店買各種小蛋糕。 他看了眼咬著叉子吞口水的少年,又看了眼平平無奇的蛋糕,明明放在背包裡,為什麼可以保持著這麼漂亮,上頭的奶油一點都沒被破壞掉呢?就是抹茶粉已經濕掉了,看起來更醜。 「我希望……」 「噓噓噓!不要說出來!願望說出來就不會實現了!」少年連忙打斷。「你偷偷在心裡許願就好,一定什麼都能實現的!」 真的嗎?青年微微皺眉不太相信,但既然少年這麼說了……好吧。他假裝眼前有蠟燭,再心裡吹了蠟燭後閉上眼許願──那就希望,兩人能一起過明年的生日吧。 「我許好願了。」他睜開眼,就看到少年把那個小紙盒遞到眼前,看來應該就是送他的禮物了吧? 接過紙盒,打開後青年被裡頭的東西震驚了瞬間,很快他笑出來。 那是一個蟬蛻。 「我把我自己送給你了。」少年笑著說。他叫做蟬衣,就是蟬蛻的意思。 青年只覺得心頭好像被什麼東西扎破了一個洞,汩汩流出某種甜美又黏稠的液體,順著血液慢流全身。 「為什麼來賞月?」他問話的聲音語尾嘶啞,他很努力控制了,但實在沒什麼效果。可是無所謂對吧?就算聽出他的激動,蟬衣也一定不會露出笑容跟親暱以外的情緒對吧? 「因為你是小兔子啊!以後都會陪著我對吧?」蟬衣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又指了指自己。「這是屬於我們的生日。」 ※※※ 總覺得不太對勁。潘寧世從書稿中抬起頭,眼神茫然。 這一段他看過幾次,第一次讀的時候他還不認識夏知書,那時候只是很驚訝,原來藤林月見還能寫出這麼溫情的段落。 書裡的竹間卯跟藤林筆下過往的主角沒有很大的不同,每個作者都有自己的寫作偏好跟習性,藤林除了筆調冷漠詭譎、華麗又有感染力的特色外,也偏好沒什麼情感表達的主角。 甚至可以說,第一次看藤林月見的書,會很容易把主角當成反派甚至最終大BOSS。 蒼白陰翳、高智商但低情商,冷漠並與人群疏離,即使是大夏天,但只要主角出場,氣溫就好像突然冷了十幾度,直接從盛夏降溫到初秋,彷彿世界如何嘈雜,都影響不了他的主角。 竹間卯也是,初出場的時候,潘寧世都可以感同身受蟬衣的驚惶,在那棟寬敞卻冰涼的林間別墅裡,父母雙亡的孤兒好不容易被人領養,來不及培養感情就被直接扔下來面對冷冰冰的養兄。 換作是潘寧世,別說回話了,他覺得自己會哭出來逃走。 第二次讀時,他已經跟夏知書簽好了合約,為了整理書稿而重新閱讀了一次,看得當然還是原文。大概是隔著語言的關係,潘寧世雖然隱約感覺有點不對勁,卻也沒多想,只以為那時候自己被夏知書拒絕了,受情緒影響了才會這樣。 這是第三次,翻譯成中文後,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就更深了。也許是蝸牛的轉化真的太優秀,原本在他腦中沒有確切長像的兩個人,現在隱隱約約變成了藤林月見跟夏知書的臉。 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潘寧世苦惱地盯著電腦螢幕,那句「只屬於我們的生日」莫名顯得非常刺眼。 「怎麼了?表情這麼難看?」總編端著養生枸杞茶從他旁邊走過時問了句。 「沒什麼……」潘寧世苦笑著敷衍,總不能說自己把認識的人帶入故事中,然後心情受到影響吧?就算蝸牛老師跟藤林月見是舊識,而且還是前男友的關係,但總不會有人把自己跟前任的故事寫近書裡吧? 感情類的書有可能,但這本可是推理小說啊! 突然想起在讀者群裡看過的討論,很多人認為這次的劇情夾雜了大量藤林月見的人生經歷,尤其是跟蟬衣的互動,看起來那麼真實,很可能是確實發生過的。 接著就有人提到了那位神秘的初戀情人。 潘寧世之前還加入過討論,那時他的想法只是希望把書做好,多了解一些作者的祕聞某程度上能夠將故事的脈絡整理得更清晰,在文字詞句的選用上也可以更精準。 那時候他還想,藤林月見看起來不像是會談戀愛的人,有一種什麼感情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漠,跟筆下的主角極其類似。 這段劇情也被拿出來反覆討論過,在書中這裡是竹間卯跟蟬衣情感產生變化的關鍵節點。原本兩人只是兄弟親情,也許稍稍超越了親情,但兩人的互動跟對彼此的想法,卻並未超脫家人的範疇。 也許他們過度親密,甚至有些生命共同體的感覺。竹間卯在蟬衣被霸凌的時候出面幫助了對方,之後兩人成了彼此的唯一,他們吃穿睡都在一起,一塊兒玩一塊兒笑鬧,面對外人的時候同樣封閉住自己。 在潘寧世看來,這段感情是很扭曲的,從中他也經常會看出一些很難言述的彆扭。硬要說的話,就像是把一棵原本健康成長的樹種在盆栽裡,用鐵絲去限制它的成長跟形狀,硬生生變成某個人心目中的模樣。 更重要的是,蟬衣的言行舉止給潘寧世太強烈的熟悉感,彷彿看著夏知書在故事裡行動。 在這之後,竹間卯發現自己對蟬衣的心意,他不再將對方看做單純的家人,而是希望兩人間有更加親密的關係。這個認知讓竹間卯無所適從,於是離家後就斷絕的跟家裡的一切聯繫。 這個故事的悲劇也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平心而論,潘寧世可以理解為什麼這本書的討論度特別高,在日本國內甚至一度上了推特的熱門話題。畢竟這種宛如偷窺知名作者人生的感覺,實在令所有人都欲罷不能。 「對了,宣傳那邊有個企劃想跟你討論,明天下午三點有空開個會嗎?」總編拉開羅芯虞的椅子坐下。因為是新人,她手上的書並不多,做的也多半是後勤工作,所以還能正常時間上下班。 辦公室裡很安靜,只有電腦的嗡嗡聲、打字的喀喀聲跟紙張的摩擦聲,總編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還是很有存在感。 「這個時間點了還有新企劃嗎?」潘寧世苦了臉,他有時候真的很怕宣傳那邊的人,不知道是公司文化還是全世界的宣傳都一樣,總是會突然冒出一些想法,然後就抓他們這些忙到要吐血的編輯過去開會。 雖然最後的實際cao作多半用不到編輯們,可就是有種時間被浪費的崩潰感。 總編吹了吹杯面的熱氣,笑:「畢竟是藤林月見的書嘛。」 這倒是實話,為了這本書所有人都卯足了勁,恨不得能在國際書展上搞出一個大新聞,順便爆賣一波。 至於人手夠不夠這種問題,不在考慮與討論的範圍裡,只要人沒死,那就是即戰力。 「好吧,我知道了。」潘寧世興致不高地回答,確認沒有其他錯字或詞彙謬誤,他按了儲存。「我今天打算回去休息。」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距離傳訊息給夏知書,剛好過了一小時四十五分鐘。 「路上小心。」總編點點頭。 隨意跟同事們道了別,潘寧世抓著公事包離開了,在等電梯的時候他發了一通訊息出去。 「我離開辦公室了,大概半小時後到。」 手機很快振動了下,倉鼠頭像回了他一個可愛的「OK」表情符號。 ──你猜我煮了哪種雞湯呢?(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