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文学 - 同人小说 - 【边城浪子】傅路叶合集在线阅读 - 三千阔别

三千阔别

    一、三千阔别

    黄山有四绝,亲至见真魂;松似虬螭午,岩如虎豹奔;云滔东海浪,泉涤华清温;归去不登岳,名山君独尊。——《黄山四绝》

    红日从山的后方冉冉升起,阳光穿透环绕群山的薄云。

    黄山素享“前山险,后山秀”之美誉,不仅有壁立千仞下临无地之陡峻,也有层峦耸翠水软山温之秀美。

    蜿蜒细窄的山道沿石壁而建,奇松傲然立于磐石之上。傲峰嶙嶙,云雾环绕,白练腾升,苍松翠柏,此乃黄山四绝。

    蓬莱三岛如剑锋直指苍穹,云海袅绕,有如海上蓬莱仙境。

    越过玉屏、天都、莲花三峰,便有黄山道观坐落于此。

    百年来,黄山道士都在此修炼。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道教崇尚归根、复命、知常。修道之人致虚极、守静笃,离境坐忘,以求长生为仙,终得永恒。

    仿佛游离于世外的道观,已许久未有人拜访。

    黄山道观的宫观是丛林庙,虽不允许收徒,却接受道友居住在内。

    自叶开十四岁下山入世,十七年后才归观。

    十七年,江湖已是风云巨变,更新换代。再入道观,却发现人与景一如从前。

    叶开下山时,未曾佩剑;如今回来,仍是孑然一身。

    江湖的第三个十年,由他的名字拉开帷幕。

    第一个十年的缔造者是江湖第一名侠沈浪,第二个十年便是他的师父李寻欢。

    第四个十年又会是谁?

    他既然回到黄山,诚心归隐,不问江湖世事。这样的问题,也就不愿再深究。

    叶开在黄山一住,就是整整六年。

    小李飞刀依然是他的拿手绝技,可他自认为比不上小李探花的十分之一,且并不每日行走于生死关头,便捡起了从小练习的黄山剑法。

    远在黄山另一头的世界似乎惊变突起。

    当他每日清晨跃上山头,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未完全升起的太阳。

    叶开对边城,对长安,依然有些微的留恋。然而年复一年,如此的念头淡化许多。

    他今年三十有七,若重出江湖,还能有一番大作为。

    只不过在黄山待得愈久,入世的想法就消退了。

    长久以往,他倒是像个真正的道士,而非昔日的侠客。

    道观肃穆、清净,其中往来的法裔弟子都十分熟络。叶开的记性不错,所以认人也很快,就算是远远看到模糊的背影,都能叫出名字来。

    直到他在山门前看到一身黑衣的刀客。

    造访黄山道观的人不多,明眼瞧去便知是道教中人,还是逢缘过客。

    叶开微微停顿脚步,转而向那人走去。

    风声,钟鸣,杀气。

    他的人却没有退缩。叶开已注意到来者左手的刀,对方还未出刀,便能察觉到寒芒煞气!

    叶开的目光在他的脸上稍稍停了片刻。那张看似平静的面孔,实则掩藏了饱经忧患、历尽沧桑的疲倦。叶开隐约能看出他曾经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只是如今都化作了沉寂幽深的潭水。

    他在那人的面前止步,缓缓道:“你是来找谁的?”

    对方不禁愕然:“你知道我是来找人的?”

    叶开微笑道:“看阁下风尘仆仆的模样,必是远道而来。这天底下的道观很多,你能寻到此处,定是来找什么人的。”

    他的语意十分委婉,言下所指的是对方这身行头并非来修道的。

    那人有一阵的恍惚,半晌才慢慢地道:“你是不是叶开?”

    叶开心想,六年过去,竟还有人打听他的下落。

    他叹了口气,道:“正是,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对方更为惊讶,忽然大声道:“你已不认得我?”

    叶开狐疑道:“请问阁下是……”

    那人几乎是将字句从牙齿间挤出来:“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

    叶开注视他良久,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道:“我从未见过阁下。”

    那人似乎在内心斗争,最后道:“我叫傅红雪。”

    叶开的眼睛一亮,道:“我听过你的名字。”

    傅红雪直勾勾盯着他。

    叶开继续道:“我在黄山道观隐居已久,江湖事变只从来往者的口中听说。你和公子羽的一战,有七个人见证,其中一位是公子羽的妻子卓夫人。那日决斗,你虽没有杀死公子羽,但世人皆知你是胜者。”

    傅红雪依然瞪着叶开,他的眼神冷漠而镇定,背后却藏着悲戚。

    他仿佛一瞬间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那只握刀的左手暴出了青筋,握拳的右手也颤抖着。

    叶开以为他就要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可傅红雪还是站得很稳。

    傅红雪道:“我确实是来找人的。”

    叶开点头道:“我知道,你要找谁?”

    傅红雪的目光坚定,燃起了灼灼的火焰:“找你。”

    叶开失笑道:“我就在这里,还需要找吗?六年前我就来到这里,也没有想过要离开。”

    傅红雪轻轻地摇头,更是轻轻地道:“不,你不在这里。”

    叶开听不明白傅红雪说的话,只好敷衍一笑:“来一趟不容易,山高水长,且在道观里住几晚吧。”

    傅红雪答应了。

    他带来的衣服细软极少,只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布包,所以安置也很方便。

    叶开让他住在自己的房间,因着床实在很窄小,便委屈傅红雪睡在地上。

    傅红雪看起来倒是十分适应,好像他的每个夜晚,都是在冰冷的草垫上度过。

    叶开端了茶水进屋,见傅红雪还像雕塑一般静坐在桌边,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他在傅红雪的对面坐下,给彼此沏了一盏茶:“我有一些事想问你,不知阁下愿不愿意回答。”

    傅红雪漠然道:“你没有问,我怎么知道。”

    叶开笑了一下,道:“我担心阁下心有芥蒂,既然阁下认为无妨,我便问问。这六年间,道观处于黄山深处,想要得到确切详实的消息实属不易。我听闻公子羽早在十年前成名武林,这江湖的第四个十年就属于他。阁下究竟有怎样大的本事击溃公子羽?你们的武功不相上下,可最终一决成败的并非刀剑相争。”

    傅红雪淡淡地道:“你知道武功绝世,权重望崇,他想要得到的一概不缺。”

    叶开赞同道:“公子羽是沈浪大侠的后代,自然各方面都很卓越。”

    傅红雪抬眼看着他,道:“那你知道这样的人,最缺少什么,最害怕什么?”

    叶开没有回答,他等着傅红雪说下去。

    “人不可一世到极致,有的是自傲,却没有自信。”

    公子羽权倾武林,很多事物已不被他放在眼里。

    “他只尝过成功的滋味,便无力面对失败。”

    公子羽在这一生中,有人投诚于门下,有人拼死于剑口,还有人誓死追随。

    叶开了然地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当他挑起话头时,傅红雪也陷入了沉默。

    两人面前的茶,已凉得透彻。

    道观位于高处,从窗户向外看去,一轮明月代替了早晨的骄阳。

    它温柔恬静地依附在山边,宛如一只茶盏,一叶扁舟。

    叶开满意地收回目光,他很喜欢月亮。当夜幕降临时,黑夜的精灵就悄然现身。

    他回头时,傅红雪正转过头。

    叶开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傅红雪道:“我向一个姓丁的姑娘打听到的。”

    叶开居然笑了起来,他温和地道:“你说的丁姑娘,是丁灵琳吧。”

    傅红雪咬了咬牙,道:“是她,你还记得她?”

    叶开道:“我为什么不记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不过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她怎么样?”

    傅红雪想了半天,只是说:“很好。”

    叶开又笑道:“她一定回丁家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在外面闯荡,难免让父母担忧。”

    傅红雪突然道:“那你真的不认识我?”

    叶开道:“如果我认得你,又何必骗你呢?”

    傅红雪仍是坚持不懈地道:“那路小佳,马芳铃,丁灵中,你都认得?”

    叶开似乎因为他知道这么几个人命感到吃惊:“你到过边城?”

    傅红雪的眸光沉下来。

    何止是到过边城?

    边城,离长安,离黄山,都那么遥远。纵使浪子谈何故乡,但边城的黄沙,边城的云,边城的夜,他都不敢忘却。

    傅红雪轻声道:“我出去一下。”

    叶开看着他蹒跚地走出门。

    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人。

    他口口声声只道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不过是害怕失去的代价太大。

    就算叶开不记得,但他还很清楚,那天晚上丁灵琳的质问。

    ——是不是有人对你愈好,你就对他愈坏?

    他到了现在的年纪,当然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只是时间就如永不回头的奔马,在大漠上一骑绝尘。

    傅红雪甚至不知道叶开为什么失去了记忆,他被人下了药?还是生了病?

    叶开的身体本是百毒不侵的,又有谁能害得了他?

    傅红雪望着远处山顶斜出的苍松,明月正安宁地挂在上方。

    这样的月,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但往昔相伴的人,都已经走散了。

    大约半个时辰之久,叶开从里屋出来。傅红雪抱着刀站在风口,他黑色的衣袍随风飘动。

    叶开缓步走到他身旁:“阁下是有心事?”

    傅红雪瞥了他一眼,很快便收回:“难道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叶开笑道:“你是嫌我与你说话太生分?”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道:“我在道观六年,不愿多过问江湖之事,也没有故友来寻我,你是第一个。”

    傅红雪道:“为什么?”

    他的意思是为何壮年就东山高卧。

    叶开道:“江湖是留给年轻人的,有志向的年轻人。”

    傅红雪道:“你已没有生趣?”

    叶开摇头道:“大好河山,谁不是志在四方?还有更多的少年头角峥嵘。我既不为千载雄名,也不为报仇雪恨,现在只是寻一方清净罢了。”

    傅红雪好像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你真的愿意在这里安度余生?”

    叶开似乎被他问住了,片刻后才犹豫地道:“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我又该去什么地方?”

    傅红雪试探地道:“莫非边城不是你的家乡?即使边城并非好去处,那么神山呢?”

    叶开惊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神山?”

    傅红雪的声音染上了明显的苦涩:“看来你确实什么都不记得!”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人也剧烈地抖动。叶开下意识地扶住他,却被挥开了手。

    叶开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又望着傅红雪弓起的背影。

    忽然之间,他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但一切都转瞬即逝。

    叶开回到房间时,傅红雪已平躺在草席上。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等到叶开也坐上床,他都没有动一下。

    叶开吹灭了床头的蜡烛,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悄声道:“你睡了吗?”

    傅红雪没有回应他,可吐息听起来很规律。

    叶开又叫了他一声:“我知道你没睡,我想……这张床虽然小了点,但是两个人挤一挤还是可以睡下的,你不如和我睡一起?”

    傅红雪冷冷地道:“不必了,我睡地上就行。”

    叶开拗不过他,便径自躺下了。

    他心头疑窦丛生,度过风平浪静的六轮春秋,竟有人声称是自己的故人寻来此处,却不直言究竟为了何事。

    他当然看得出傅红雪不是恶人,相反仅仅是性情冷淡、不善言辞的用刀高手。

    更奇怪的是,像傅红雪这样横空出世的高人实在少之又少。能叫公子羽丢盔弃甲的绝非无名小辈,可为什么近年才听说他的名字?

    叶开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傅红雪,他闭眼安睡的样子倒是比平时看起来亲切。

    “你在看什么?”

    地上的人倏然开口道。

    叶开不禁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能告诉我吗?”

    傅红雪道:“你指的是什么?”

    叶开道:“你说我们有过交情,可我一概不知,而你分明没有撒谎,那问题一定出在我身上。”

    傅红雪生硬地道:“你没有问题,是我唐突了。”

    叶开劝诱道:“你肯定还在为我忘记你这件事而生气,但……”

    傅红雪冰冷地打断他:“不劳你费心了,我在此处待一夜,明早便回程。”

    叶开黯然道:“如果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务必和我说。”

    傅红雪翻了个身,留给他一抹漆黑。

    叶开复又躺下,他已感觉到今夜难眠,便等待明月沉落,旭日东升。

    然而待天光将明时,叶开仍是混沌睡去,不到一个时辰醒来,身旁的人早就不见踪影。

    他在心里轻叹,想到萍水相逢终究是有缘无份。

    叶开取了佩剑,推门而出,照惯例去后山练剑。

    不想,这里已经有人。

    剑,乃百兵之君。刀,乃百兵之胆。

    刀式,端的是大开大阖、光明磊落之势,更是足履实地、心虔志诚之魂。

    握鞘,抽刀,拧身,斜出。

    孤光斩残月,锋刃指金乌。

    刀讲究快,更讲究准、狠。一刀既出,便没有犹豫的可能。

    傅红雪的刀果然练到至臻之境,刀身化作银光一闪的残影,一眨眼便收回鞘中。

    他拔刀的速度也奇快无比!就算是叶开,都无法保证能躲过他的刀。

    傅红雪停了下来,徐徐转过身子。

    叶开上前道:“你的刀,果真快得很。”

    傅红雪瞄着他手中的剑,近乎是明知故问地道:“你来练剑?”

    叶开绕过他,踏上他刚才站立的石板:“不错,打小养成的习惯。说来惭愧,浊世闯荡的那些年,因未佩剑,所以将开蒙剑法搁置许久。这六年,算是捡回来不少了。”

    傅红雪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透过他在看一位故友:“我以为你没有钻研过剑法。”

    叶开笑道:“这不是很正常?我们不过见面一天——”

    他猛然住口,自知说错了话,于是只好讪笑两声。

    傅红雪却没有面露愠色,仅仅是看起来有些惋惜:“你练剑吧,我不打扰你。”

    待他走出几步,叶开叫道:“你留下吧,不妨事,我也想看你练刀。”

    傅红雪的脚步一顿:“拔刀,千篇一律的动作,你不会感兴趣的。”

    叶开回驳道:“我知道练刀的门路不浅,即使是规行矩步的拔刀都有它的门道。”

    傅红雪淡淡地道:“我从小学的是养父留下的刀法,养母并非用兵器之人,对我也未曾多加指点,不过是自己从中摸索。于我而言,拔刀没有什么技巧,日积月累的cao练,才是关键。”

    叶开道:“那你一天拔刀多少次?”

    傅红雪道:“我练成家父的刀法之前,每日至少拔刀一万两千次!”

    叶开的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被这个数字震慑,他只是缓缓点头,道:“不错,想要练成你这样的快刀,必须有超越常人的意志力和决心。”

    傅红雪却有些悲凉地道:“你想错了。”

    叶开挑了挑眉毛:“我说错什么了?”

    傅红雪一字一句地道:“不是为了练刀而拔刀,是为了复仇。”

    叶开的神情依然是沉静平和的,眼中流露出些许同情:“你的仇报了吗?”

    傅红雪仰头看着叶开,好像有一霎那,他觉得眼前的人一定不是当年在边城相遇的叶开。他缄默了一会儿,才张口道:“没有,正是因为没有报仇,我现在才能站在这里。”

    叶开默然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你选择了宽恕。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才是报仇的终局。”

    傅红雪讥笑道:“不是我。”

    叶开奇怪道:“怎么不是你?”

    傅红雪已转身,挪着他残疾的右足,向叶开的那间屋子走去。

    剑,“铮”地一声出鞘,在阳光下迸出灿烂的光辉!

    傅红雪的声音也从离开的方向传来。

    ——不是我选择的宽恕,而是你。

    叶开的手稍微一滞,转而又握紧了剑柄。

    傅红雪口中所说的事情,叶开的的确确是想不起来任何一件。但他并没有怀疑过傅红雪,毕竟不会有多少人翻山越岭,只是为了来骗他。

    叶开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

    傅红雪走到了门前,准备收拾行囊就离开黄山道观,却没能进屋子。

    有一位老道长已站在他跟前。

    “你是来找叶开的?”

    “正是。”

    “那为何又要走了呢?”

    “我有要事要办。”

    老道长笑了笑,道:“你绝对很少说谎,你要走,是因为发现他并不记得你,你想要对他说的话,他也听不明白。”

    傅红雪猛地抬眼,盯着对方:“你知道原因?”

    老道长呵呵一笑,抚须摇头道:“贫道不能十分肯定,却也能猜出一二。”

    傅红雪转头看了眼后山,又道:“你要在这里说?”

    老道长朝后退了一步,侧过身子,道:“屋里请。”

    傅红雪随他在昨晚的木桌边坐下:“你为什么找我?”

    老道长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茶,开口道:“你是第一个来找他的人。”

    傅红雪点点头。

    老道长接着道:“叶开的养父母尚在世时,他是在少林寺长大的。叶平英年早逝,他的养母带他来了黄山道观,从此学的黄山剑法。”

    傅红雪道:“这我已知道。”

    老道长举起手,示意他少安毋躁:“贫道的意思是,我是看着他九岁入道观,十四岁练成剑法,再见他便是十七年后。他的为人,贫道心里很清楚。他年少成名的事迹贫道也并非不知,贫道甚至听过你的名字。”

    傅红雪冷声道:“道长有什么事不妨明说。”

    老道长道:“他服了还情丹。”

    傅红雪皱着眉:“这是魔教的毒药。”

    老道长又摇头,道:“错了,这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毒药,本是魔教养的蛊,只是过去多年,它的威力不比从前。叶开服下的还情丹令他失去了部分记忆,却没有伤害他的身体,对内力也毫无影响。”

    傅红雪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道长道:“贫道看过他的脉象。”

    傅红雪道:“既然你看得出,为何叶开看不出?”

    老道长幽幽地道:“因为服下还情丹的人,是绝无法探查出脉象异常的。”

    傅红雪幡然醒悟般道:“你和他说过?”

    老道长道:“没有。”

    傅红雪道:“为什么不说?”

    老道长道:“因为时机未到。”

    傅红雪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望您指点迷津。”

    老道长缓缓地抚着胡须,目光似已飘然远去:“没有等来对的人,即使他知晓真相,也无济于事。”

    傅红雪沉吟半晌,道:“此药何解?”

    老道长露出微笑,道:“这不是更应该问你?”

    傅红雪有些讽刺地道:“我只是在神山长大,却不是魔教的人。书上说还情丹的解法,需以毒攻毒,取至毒的七味草药,就着鸠酒服下。”

    老道长不禁叹道:“你说的不错,但此解法对叶开无用。”

    傅红雪道:“是谁给他下的药?”

    老道长道:“用情至深之人,抑或是怨毒入骨之人。”

    还情丹,使人忘记心中挚爱,也使人忘记一生宿敌。

    爱恨皆成空,故名为还情丹。

    傅红雪喃喃道:“叶开师承李寻欢,学到的是仁爱与宽容。固然有恨他之人,但能拿到还情丹的人却不多!”

    老道长告诫道:“重要的并非下药之人。”

    傅红雪道:“是什么?”

    老道长沉声道:“他忘了你,是因为二者中的哪一个?”

    仿佛一道惊雷凌空劈下,傅红雪平静的神色已有了扭曲。

    他定定地看着老道长,却不发一言。

    老道长仍在慢条斯理地饮茶,好像方才说出的话与他全无关系。

    屋外的天色竟然渐渐暗了,已有了风雨欲来的征兆。

    傅红雪突地站起,他的刀柄不慎磕在桌上,发出响声。

    老道长没有抬头。

    傅红雪开口道:“我不能等。”

    老道长道:“当然不能!”

    傅红雪又向他抱了抱拳:“他若是问起,就说我回了神山。”

    老道长呵了一声,道:“贫道不会说。”

    傅红雪不禁怒道:“为什么?”

    老道长道:“你自己和他说!”

    傅红雪的嘴唇抿成了紧张的一条线,他的眉头锁得也很紧,好像在激烈地思考。

    老道长饮尽滚热的一杯茶,才从容不迫地抬头,道:“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你从前不敢说的,现在正是说出口的时候。”

    傅红雪静默了一会儿,便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老道长在他身后道:“你若是要走,就带他同行。”

    傅红雪道:“他不会走。”

    老道长道:“他不是黄山道观的人。”

    傅红雪道:“你们这是丛林庙。”

    老道长道:“不错,贫道所指,他的人在道观,心却不在。”

    傅红雪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告诉我,却不告诉别人?”

    老道长似乎越过他在看另一人:“因为他忘了这些事,是好是坏,贫道从前不敢妄下定论。”

    傅红雪声音极轻,却坚定地道:“现在你知道了。”

    老道长悠然吐了一口气,道:“阁下来黄山道观寻人,是为了什么,自己应当心知肚明。”

    顷刻间,屋外便下起倾盆大雨。

    细密的雨点砸在屋顶上,狂乱的雨声叫人的胃隐隐下坠。

    傅红雪还未伸手,门从外面拉开了。

    浑身湿透的人撞了进来。

    叶开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他并未说话,只是将沾水的剑搁在床头。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老道长,道:“你来做什么?”

    老道长慢吞吞地起身,道:“和傅大侠小叙一番。”

    叶开的目光又落在了傅红雪身上,道:“你不走?”

    傅红雪竟回身就准备离开,叶开喊停了他:“把话说清楚再走。”

    傅红雪道:“我回神山。”

    叶开冷笑道:“你确实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傅红雪左右思量,道:“你留在这里。”

    叶开又是冷笑:“那你呢?”

    傅红雪道:“我去替你找解药。”

    叶开立即回绝道:“不必了。”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方丈所言极是,想起来未必是好事,想不起来也许是因祸得福。”

    傅红雪脸色阴沉,他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扪心自问,他的确不明白自己为何来找叶开。

    他不住想起明月心。

    夜色深沉,天空无星,那时他并不知道明月心是公子羽的女人,不知道从始至终她都是卓夫人,而从来就没有明月心!

    ——我知道叶开是你唯一的朋友,难道你也没有他的消息?

    明月本无心。

    她无情无义,却很了解以情攻心。

    他早就参透,越是表面柔情的女人,心底越是冷硬!

    傅红雪的思绪翩飞,眼神忽变得冷酷异常。他的面上一阵苍白,忽又泛出奇特的红光。双眼瞪大了,嘴巴却紧紧闭着,好像有万千言语压在舌下。

    叶开走近他,道:“你有话要说。”

    傅红雪的吐息粗重起来:“你来到黄山道观之前,最后见过的人是谁?”

    叶开被他突然的提问惊住了,思索良久,才道:“金钱帮有约,我见了上官小仙一面。”

    傅红雪的语气有了一丝悲愤,大声道:“还情丹是她给你的。”

    叶开笑了笑,道:“你很笃定。”

    傅红雪道:“上官小仙至今未嫁。”

    叶开道:“你以为她钟情于我。”

    傅红雪道:“江湖传言已久。”

    叶开有些不耐地道:“传言总有几分不可信。”

    傅红雪倒是很平静地道:“我不去找上官小仙。”

    老道长竟忍不住地发问:“若上官帮主没有解药,谁还会有?”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盯着叶开:“你听过明月心的名字。”

    叶开点了点头。

    傅红雪继续道:“她的本名叫唐蓝。”①

    叶开已听懂他言下之意:“她是唐门的人。”

    傅红雪补充道:“唐门长房的嫡系子孙。”

    叶开若有所思地道:“她是徐夫人门下的弟子。”

    傅红雪同意道:“不错,徐夫人是长媳,而唐门的毒药暗器,一直是传媳不传女。”

    叶开道:“明月心毕竟不是嫁入唐门的。”

    傅红雪道:“唐门戒律森严,暗器与毒药是她偷学来的。”

    叶开道:“这唐门女子倒是一身反骨。”

    傅红雪接着道:“不仅如此,她曾秘密建立了一个组织。”

    叶开道:“是什么?”

    傅红雪道:“它没有名字,却是为了反抗暴力。”

    叶开讥讽道:“听起来可笑之极。”

    傅红雪道:“为何?”

    叶开叹了叹,道:“反抗暴力,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不过是以暴制暴。我知道她忠于公子羽,那也就是忠于权势与暴力。这么看来,难道不可笑?”

    傅红雪依然直视着他,但似乎陷入了深思。

    过了许久,他好像很艰难地道:“你看不起她?”

    叶开友善地笑道:“没有人该被看不起,只是我与她的宗旨不相通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傅红雪又问道:“那公子羽呢?”

    叶开耐心地解释道:“他的野心我能理解,却不能接受。我并不会看低他,我只觉得他可怜。”

    傅红雪的神色有些难以捉摸,他缓了缓,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要去找谁,要去做什么了?”

    叶开犹豫地点头,道:“你当真要去找明月心?”

    傅红雪承认道:“不错,唐门与武林七大派不同,想要接触其他的人实在很困难。”

    叶开道:“现在能找到的、流落江湖的,且武功过人的唐门子女,唯明月心一人。”

    傅红雪道:“恐怕确实如此。”

    叶开居然爽快地答应道:“我和你一起去。”

    傅红雪看了眼旁边一声不吭的老道长,又看了看叶开,道:“你留在这里。”

    他毫不迟疑,推开木门。

    不曾停息的大雨将他浇湿。

    一只手从后面飞快地抓住他的肩膀。

    手的力道实在很大,傅红雪竟被迫止住步伐。

    他冷冷地道:“松开。”

    叶开没有动:“我好像懂了。”

    傅红雪道:“什么?”

    叶开道:“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你能来找我,是因为只有我还把你当作朋友。”

    傅红雪略微僵硬地道:“你不记得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得记起来。”

    豆大的雨点落在他们身上,两人相视无言。

    叶开回头向屋里看去,老道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叶开又道:“收拾一下吧。”

    傅红雪突然没头没尾地道:“以后呢?”

    叶开奇怪道:“什么以后?”

    傅红雪道:“待此事结束,你是不是就要回道观?”

    叶开略微苦涩地道:“想必我的名字在江湖上绝迹已久了。”

    傅红雪却摇头道:“你的人虽然退出江湖,但总有人提起你的名字。”

    叶开纠正道:“他们口中说到更多的,是小李飞刀。”

    傅红雪没有逼问他,而是道:“据说唐蓝跟着公子羽隐居山林。”

    叶开道:“若要找明月心,就一定会遇到公子羽?”

    傅红雪又摇头,道:“然而据我所知,唐蓝没有跟公子羽走。”

    叶开有些不明所以,因为他对这两个近年来的风云人物所知甚少。

    叶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心慢慢沉静下来。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冰凉的雨打在身上,他却觉得体内燃起一股火,他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可他的神思还是镇定的,仿佛短短几秒内,他就构思好了方案。

    傅红雪的语气忽然软化了,道:“你不要再叫她明月心。”

    叶开道:“她和你有什么过节?”

    傅红雪道:“明月本无心,何来明月心。”

    叶开淡淡地道:“她能骗得了你?”

    傅红雪的声音忽变得寒冷:“不是她欺骗我,是我甘愿被骗。”

    雨后的黄山有一丝寒凉,山间环绕的雾气更浓厚,宛若一层无形的屏障。

    在山涧幽谷中翻飞的鸟雀发出凄迷的叫声,除此之外,都十分静谧。

    他们的行囊已准备好了,两人所带的衣物都不多。

    叶开不愿被人认出,于是戴了一顶帷帽,且蒙住脸。

    他甚至只带了平日所用的佩剑,像寻常的剑客一样。

    傅红雪的刀用黑布遮了起来,只是他仍然拿在左手,连刀柄都泛出令人胆寒的光。

    从黄山出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到凤凰集。

    叶开没有问傅红雪是如何得知唐蓝在凤凰集落脚的,也没有问当年他初到边陲荒漠时遭遇何事。

    叶开同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慌,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忘掉了什么。

    忘记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最可怕的是若没有人告诉他,他将浑噩地度过下半辈子!

    人活在这世上的证据并不非常多,其中一样便是无可代替的记忆。

    他还不知道除了忘掉傅红雪,还忘了什么。他现在已将傅红雪默认作自己的朋友,但他们从前真的是朋友?

    若是,他们又是怎样的朋友?

    傅红雪实在是讷口少言,通常像他这样的人也难以被看透。

    叶开几番想向他问以前的事,都被傅红雪轻巧地一笔带过。

    这几乎是所度过最寂寞的三个月,比起他刚入道观的头几个月,有过之无不及。

    马车走过的一路上,景色愈发荒凉。

    待他们到了凤凰集,已是方圆百里不见人烟,茅封草长。

    凤凰集,一如一年前荒凉落寞,在夜间俨然是一座鬼镇。

    又是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可大漠的土地竟一片灰白,仿佛死亡已经降临。

    曾经的凤凰集,就是这样寂静得让人心慌。

    走进镇上,几条长街两侧的店铺都开着门,摊位上的物件也还没有收起来。

    但一个人也没有!

    好像只要到了夜间,孤魂野鬼便在此地游荡。

    仍是一模一样的场景,这里真的没有一个人了?连有丁点儿生气的地方也不存在?

    叶开似乎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边城。

    可凤凰集终究与边城大有不同。

    边城虽满目荆榛,但人气却很旺盛。

    也总有人把边城当作他们的家。

    叶开扶了扶帷帽,道:“也许我们根本用不着伪装。”

    傅红雪环顾着四周,徐徐地道:“我也这么想过。”

    叶开的剑挂在腰间,一阵狂风袭来,竟激起了隐隐的剑吟。

    刹时,两人都面色骤变。

    他们都知道,这一声,不是来自叶开的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