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文学 - 言情小说 - 女帝师在线阅读 - 分卷阅读602

分卷阅读602

    手虚放在参汤罐子上取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是了,也许公公给小任安排了别的好去处。倒是玉机多事了。”

李演的喉头发出咝咝的轻响,像藏了千万条愤怒的毒蛇,发际渗出了轻薄的汗意。如此用力的愤怒,生命力已所剩无几。我再次端起参汤,尝试喂了一口,他竟顺从地咽了下去。我一面喂他参汤,一面微笑道:“小任服侍得好,公公才能心气平和。心气平和了,也就不那么执着了。玉机听说,前些日子陛下问公公,陆皇后是不是冤枉的。公公却说,裘皇后是冤枉的。裘皇后于玉机有知遇之恩,为了公公这句公道话,玉机也要当面多谢公公。”

李演喝过参汤,心思顿时清明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从牙关中奋力挤出几个字来:“陆皇后……是……”

我微微叹息,轻声道:“不可说。”

厚厚的布被忽然一震,李演一声长嘶,口唇一动,喝下去的参汤全吐了出来。我连忙起身避开。他的右手忽然高高地竖起,指着窗外,含糊地喊小任。随即他醒悟过来,小任不会再听从他的命令了。我站在门口,冷风吹走我最后的醉意。许久,身后终于没了动静。我这才转身,只见李演的右臂垂在榻下,双目圆瞪,已然气绝。我合上他的眼皮,将他的手送入被中,又擦净他脸颊上的汤渍,他身负皇恩在宫中养老,自当死得安宁平静。生命最后时刻的措手不及,留待自己慢慢品味吧。

不多时,小任进来长哭。我站在监舍的小院中,仰天长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我既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去怨恨高思谚。李演承受了我所有的恨意。

十年前,我不敢为冤屈的慎妃再一次向皇帝谏言,十年后,我仍旧是一个懦夫。

忽然鼻尖一凉,一粒雪子在我眼中融化成薄薄一层泪水。

下雪了,景德元年的第一场雪,竟来得这样早。

因昨夜的欢宴,今早整个皇宫都迟缓了。我照寻常时辰来到定乾宫,却见书案上空空如也,一本奏疏也无,连原有的也被搬走了。四周空荡荡的,衣袖掠过笔架,玉管叮咚,像檐下融化的雪水滴落在铜铃上。我环视一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坐下,还是该退出去。

正发呆时,忽听皇帝在我身后道:“朕昨晚就吩咐他们,三品以上或是反叛用兵这样的大事,才往定乾宫送,其余的就都送去太zigong。以后朕只需署诏用印就好,又清闲了许多。”

我连忙转身拜下。只见他已穿上了厚重的大毛衣裳,青黑地暗云龙纹,对襟和袖口镶着浓密的金黄色貂毛。他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住沉重的大衣,袖着双手,含胸弓背,脚步拖沓。我和小简一左一右扶他坐下。皇帝接着道:“这一年你也辛苦了。朕病了这么久,前朝还能井井有条,都是你的功劳。朕要好好赏你。你想要什么?”

这一问,仿佛是一句结语。我恋恋不舍起来:“微臣想不到要什么赏赐。”

皇帝笑道:“你既想不起来,那就把这赏赐记着,来日等你想到了,再赏不迟。”

我笑着屈一屈膝:“谢陛下。”

皇帝道:“以后政事少了,你也能轻松惬意些。可常去太zigong,襄助太子处置政务。”

离别的仓皇蘧然抓住了我的心,遂不假思索道:“微臣不想去。”

皇帝笑道:“你不必有所避忌。皇太子刚刚监国,你去指点指点,也算代朕照看他。”

其实,若御书房中没有奏疏,陪他呆坐也是很平静的。这可贵的平静,远胜于我手中挥斥江山的朱笔。我诚恳道:“微臣得陛下青眼,待罪驾前,已是过蒙恩信。太子自有股肱辅佐,何须微臣?微臣不愿去太zigong。”

皇帝呵呵一笑,曼声吟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243]

他说得没有错,这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只是连同刚才我所说的,都不是最重要的。心中蓦然一痛,泛起酸涩的柔情。我垂眸低语:“微臣是想留在定乾宫,哪怕没有政事,也可以陪伴陛下读书、说话。”

皇帝颇为意外,侧过头来看了我好一会儿。小简侍立在旁,已经偷偷微笑起来。我别过头去,眼底一热:“微臣失言。”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慢慢伸出手,拉起我的右手指尖,柔声道:“好,那你就陪着朕读书、说话。”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和皇帝“读书、说话”,一来朝政依然离不开他,二来他常常卧床养病,在寝殿里陪伴他最多的,依然是玉枢。玉枢不但可以陪伴他“读书、说话”,还可以歌舞娱情。于是我用读书和绘画打发闲暇时光。

这一日午后,我命绿萼抱着猫坐在榻上,自己照着她的样子画美人。圆滚滚的一个雪团,缩在绿萼的臂弯之中,呼噜噜的响。白亮的毛色反射着西斜的日光,绿萼隐在暗影中的半张脸显现出柔美的玉色。她坐久了,难免发呆,神色也变化万端。

待我搁笔,她忙抛了猫来看画:“姑娘把奴婢画得真好看。”

我笑道:“先拿你练练手,明天给银杏画张更好的。”

绿萼一扭身道:“姑娘就是偏心银杏,偏拿奴婢练笔。”

我提起画,轻轻一抖,笑道:“画都保管在你的手里,你若不喜欢,只管把画收好,别让她看到,免得她得意。连这个也要我来教你?”

绿萼一拍手:“是啊!画不画在姑娘,让不让她得意,却在奴婢。”

我淡淡一笑,“公心不偏党”,也是可以成全私心的。

忽听绿萼叹惋道:“陛下现在好静,定然坐得住,姑娘应该去定乾宫画一幅。姑娘从前不是给太后绘过像么?太后到现在还挂着呢。”

我捏一捏酸痛的腕,笑道:“我能画美人,男人我不会画。把画收了吧,得空送去裱糊。”

绿萼一面卷着画纸,一面叹道:“婉妃娘娘也真是的,明知道陛下想和姑娘说话,还整日在寝殿里霸者,不肯出来。”

我正在洗笔,闻言手一扬,甩了她一身墨点,笑斥道:“别胡说。”

绿萼无可奈何地扯起裙子:“奴婢说的是实话。”

青白色的长裙上,一溜灰黑点子,像远天里一行南归的雁。我微笑道:“圣上是人,又不是物件。谁能霸着?以后这种无聊的话,不准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