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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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玖兄对木孩子的故事很感兴趣么?”在李火旺追着他问下去时,行在前头的司马凯风没回头,火光劈出他半面黧黑的脸。 血袍道人手里提一只白皮子灯笼走着。 他从牛心村离开的时候并没有说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杨小孩就在马匹上挂了一盏贴了素皮的防风灯笼。灯笼是从牛心村靠着的那片老竹林做竹子骨架,皮子是之前有货郎跑到牛心村卖皮,杨小孩用几把粗米换的。这年头除了粮食和银钱,货郎都不会要别的东西。 李火旺瞅见这皮子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人皮了。货郎割皮的时候技术不好,连皮带rou一起,所以边角那里还有一些焦黄。制工不好,难怪便宜,那荒yin的银陵城里贩卖花季少女皮子的人皮鼓,个个黄金计算。这个世间到处都是死人,都是人皮,还得分高低贵贱。 李火旺盯一眼绕着灯笼乱飞的飞虫,只觉得虫蚁的影子都像是贴在皮上的窜动花纹。道人抬头回答说:“听上去像是一种宝物,便多问一句。” “我怎么觉得上次不是这条路呢?”和尚直白道。和尚跟在李火旺的身后,看着脚下的路。 彭龙腾和金山找在队伍的最末尾。彭龙腾太高,脖子断口堪堪和山洞顶对齐,就像被这洞道砍了头一样。金山找在最后,他爬动得很慢。 夹在中间的是诸葛渊。 书生没有轻易下判断,只是说:“李兄此行要慎重,大抵有模糊人之心智的东西。”他所说的就是之前那一次李火旺出山洞,对时间没有概念的事情。 李火旺闻言,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刑具,那里多了一个小布囊。玄牝消失后还留了一句话,说盛装了舍利子多年的红玛瑙盒子也有佛性,说不定可以抵御几分幻觉。这布囊里就装的那红玛瑙盒子。玄牝肯定知道那水下遗迹里有什么东西。 李火旺一旦死,季灾就会消失。玄牝没理由让自己死,这也是李火旺察觉到自己忘记了事情,还敢来第二趟的原因。 没皮没脸的红中对瞎眼黑鸟很有兴趣。从李火旺这里看,司马凯风和坐忘道幻觉身形重叠在一起,红中耸动肩膀,假装自己的肩头停了一只黑鸟。红中幻觉一副很想要同款黑鸟的样子。 这时,司马凯风像是停止了自己的思考。男人没拿火折子的另外一只手抚摸着山壁,这动作似乎是在辨识方向,他们继续往前走。 司马凯风缓声道:“方才想了想家中典籍里的内容,年纪大了,不太记事。” 李火旺微微转头,看见对方按在山壁上的手背,皮面在昏暗之中凸起一根一根的血管。司马凯风远比外貌看上去更加苍老。 “喊的是木孩子,其实重要的是那木头,至于形状……谁能知道百千年前祖宗是怎么想的呢?也许是没什么后代,索性做个娃娃样儿的耍耍,”司马凯风对此发出不客气的笑声,继续说,“那木头的来历我就不说了,你知道它特殊就行了。典籍上所说,木孩子可以指路,能指向墨家秘宝真正所在的地方。” 边说话,两人边向前走。领路人步子跨得大,还避得开沿途的石头或者凹坑,看得出来,司马凯风确实来过许多次山洞。 司马凯风忽地站停,将身子扭了半圈,唤李火旺看自己脚边的东西。 那是几块石头垒砌起来的路标,李火旺看了又看,没看出来别的东西。他上次来山洞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过沿途的标记。在李火旺自己的记忆里,这山洞就两条路,没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李火旺轻轻抬手,拂掉落在道袍上的虫蚁。他拍拍自己肩头的李岁,捏住一根乱动着的触手喊它别乱吃东西。这些虫子都被烛火吸引过来了,李火旺不知道黑太岁会不会吃坏肚子,但吃虫子还怪恶心的。 黑太岁回答说:“爹,我不吃虫子的。”它伸展触手也只是为了给爹拍蚊子。 李火旺捏捏它的触手,正要说话,又听见司马凯风开口说:“你不觉得这堆石头很像孩子吗?你把它换成木头的就行。到时候如果耳玖兄有福,真的可以找到我们墨家的木孩子,我司马凯风定有重谢。” 李火旺哑然,他横看竖看,愣是没从这堆平平无奇的石头上看出是个孩子。接着凝视片刻,好不容易看出个人样,大概是一个肚子比头还大的孩子。司马凯风已经又在动身朝前走了。 在道人踏步之后,那堆石头孩子的“头顶”爬上去一只虫。一只、两只、三只……它们把石头完全覆盖成漆黑一片,只有转角处,李火旺手里的灯笼光亮远远照过来,落在它们光滑壳子上,于是映着一粒粒光亮一闪而过,宛如鱼鳞蛇鳞的光泽。再朝后看去,山壁和李火旺偶尔踩湿泥的脚印上也全是爬虫。 落在队伍最末尾的金山找已经被虫群淹没不见。没有头颅的彭龙腾站住没动了,她的姿势维持在她把手伸进自己脖口的动作。很快地,就变成了虫子爬满的无头雕像。 周遭只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说起来,耳玖兄你来这个山洞是做什么?”走了一段路,司马凯风堵不住嘴,问着。他喉咙里像有一口老痰,咳了几下。 这问题先前李火旺也想过,他沿用诸葛渊的说法,用平和的语气回答:“监天司有令,喊我来找一个匣子。” 这是李火旺上一次来到山洞的任务。如果司马凯风真要去查,也能查到。 李火旺挥开耳旁一直“嗡嗡嗡”的蚊子,这才听清司马凯风的话:“……那你要下去的对吧?” 李火旺对司马凯风知道水下遗迹的事情并不惊讶,司马岚之前也说过“水下遗迹是好地方”这种话,作为司马岚的长辈,这位司马家的人当然也会知道。 回想着司马岚所说“水下遗迹是个好地方,但能进去的人少之又少”。 李火旺便说:“是这样。但是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实际上,在李火旺的记忆里,他上一次来到水下遗迹的过程很顺利:就这么走进山洞,顺着路一直走,就能看见那湖泊,再走,就能看见湖泊中央垂直往下的大洞。 可这一次,路况完全不同。李火旺对这道路毫无印象。 “没关系,你跟着我走就行了,我总会把你带到圣地的。”司马凯风乐呵呵地说着,并没有转头。 男人的声音好像有了一些变化,变得嘶哑起来。司马凯风咳嗽了几声,往边上吐了几口痰。 走了一段路。 和尚在李火旺的身后突然说道:“道士,你觉不觉得他变矮了?” 矮了?李火旺先前不觉得,现在和尚这样一说,他就直直盯着正前方司马凯风。这时,李火旺发现这墨家的男子整只肩膀朝右倾斜着,走路却笔笔直直,好像上半身和下半身不在一个躯壳里。 在这种倾倒的幅度逐渐加大,已经不能说是身体韧性的时候。李火旺先是听见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司马凯风的影子分成了两段:他歪扭得太厉害,脑袋只跟脖子有一点点连接的地方了。 司马凯风的火折子猝然掉落在地上,在火光熄灭之前,李火旺看见了对方一直按在山壁上的手。那手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卵,一个接一个形成了凸出来的一长条东西,像血管。 司马凯风说水下遗迹是“圣地”。 他转头去看司马凯风,对方的身形一寸一寸矮下去,身上不断冒出黑雾,李火旺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黑雾,是虫子从这皮囊里钻出来了,它们从鼻孔、断裂的脖子、毛孔。司马凯风整个人都如吹气似的膨胀了起来,那是虫子们在他衣裳下乱窜,撑起了衣服。他看上去轻飘飘的。 在如此景象里,红中站在司马凯风的位置大笑着,坐忘道幻觉伸出手想要接住那只瞎眼黑鸟,可幻觉接不住,于是黑鸟“扑通”掉在地上,变成了死鸟。虫蚁撕咬尸体,扯掉毛羽,李火旺瞪大眼睛,看见这只“黑鸟”露出来的更里面的白色绒毛。这是一只在柏油里涮过的白鸟,油凝住了鸟眼,所以瞎了。 天灾降临的时候,也有一只邪祟这样说—— 李火旺听见虫群乱飞的声音,数万数千的虫翅扇动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回响。李火旺咬紧唇,不让虫子从嘴里钻进来。李岁伸开触手,为他遮住耳朵。 周围的声音就这么低弱下去。在某一刻,他又听见泡泡破掉的声音。 “医生还允许你们玩这个?”李火旺看向庭院,他还在病房中。 生命学家双手捧着,又松开,圈出一个圆。病人就这样吹着气,吹出易碎的肥皂泡来。 泡泡摇晃着下方滴水的底端,混杂着汽油于水上的斑斓,就这么顺风到了李火旺眼前,“啵”一声破掉了。 那些虫卵从人的皮囊里孕育,又贪食血rou生长出来。在虫子动弹的时候,李火旺看见司马凯风的头颅被圆润地掀过来,露出空空如也又被虫卵塞满的眼眶、口腔、破裂的后脑勺。虫卵吹弹可破在灯笼下晶莹剔透,里面有米粒一样的黑点颤动着。一个又一个。它们围拢了这半边脑袋,出生和死亡极其靠近。虫群诞生又直接在空中交配,化成尸体掉落一地,被李火旺踩在脚底。 ——“容器……圣地……大人会回去的。”天灾之时,那朝自己拜礼的邪祟仿佛就在自己的身后,穿着书生服,深深地深深地躬身下去。 李火旺挥动紫穗剑,在兵家煞气冲开虫群的时候,那枚头颅就像泡泡一样爆开了,涌出大团的黑点子。 脸皮被割下去一半,一张张脸如翻书一样翻开了。书本上的文字就是虫子。 最后一张脸皮呵,那是一个“南”字。 想起诸葛渊曾经在初春跟他说:“李兄。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诸葛兄……?”李火旺扇开扑到自己脸面上的虫子,在侧身的时候,察觉到了什么。 书生想要用手感受这道柔风,却发现什么都感觉不到,于是他又放下手。凯风,就是南风。诸葛渊这样说。 李火旺猛地朝后转身,目光从和尚的身上跃过。 一直走在和尚后头的书生幻觉……不见了。 接着一阵噼噼啪啪连串儿的响,那些肥皂泡都被风吹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