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八苦宁（2）归去，归去

    墨燃头抵在荀凤弱肩上，落下泪来。

    他像是什么都没明白，又像是模糊间已然知晓了什么。

    荀凤弱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哼唱起过去的小调。

    “野旷云低朔风寒，漫天冰雪封井栏。＊”

    嗓如珠玉，恰如段衣寒。

    “若是你愿意，就留下来吧。”荀凤弱起身，从封着的灶台上端来一个碗，上面窝着一个蛋。

    面已经有些坨了，还有些冷，连汤汁也被吸进去不少。虽然灶台上有热水保温，但到底不比刚出锅时，

    也不知在死生之巅习久成性的墨燃能不能吃下去。

    荀凤弱这样想着，跑了跑神，没看见墨燃接过碗后僵硬的神情。

    机缘巧合，荀凤弱做了与当年墨微雨来到死生之巅后薛正雍做的同一碗面。

    墨燃吃的狼吞虎咽，心口钝痛，咳过两声后继续往嘴里塞。

    “你慢些吃。”荀凤弱拍了拍墨燃，“不够还有。”

    墨燃摇头，闭了闭眼睛，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汁。

    他抹了把泪，望向荀凤弱。

    “荀jiejie。”墨燃说，“我想知道所有的事。”

    墨燃说，“我不死心。”

    荀凤弱收碗的动作一愣，又坐回去，长长叹了口气：“我从哪里开始呢？便从我离开之后吧。”

    “我留不下他了。”荀凤弱想，看的明明白白。

    她望向门外，风呼呼刮着竹帘，也让她的视线飘忽不定，眼波流转间恰似多情。

    当年，荀凤弱从醉玉楼跑出去，是想等等墨燃的。

    但她衣不蔽体，身无分文，还是街边糊灯笼的人好心给了她一件外衣。

    没什么用。

    四周所有人都认识这个醉玉楼的头牌花魁，见她这般跑出来，大抵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因为心善，或是别的什么，有些人扭过了头，也有些人从后面绕着离开。

    荀凤弱并非自小就在醉玉楼里，虽说在自怜费上天真了些，但也不是那些会方寸大乱的闺阁少女。

    她只是闭了闭眼睛，往佛寺的方向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沉下了心。也清清楚楚的知道等待段jiejie的孩子的结局。

    墨娘子或许不会杀了他，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墨念那孩子心狠手辣，或许会有什么折辱人的主意。

    但——

    荀凤弱没有办法帮他了，她尚且自顾不暇，往回跑遭殃的就是两个人。

    况且青楼女子一旦破身就不值钱了，墨娘子也不会帮她隐瞒，再让她安安稳稳当她的歌仙。

    于是荀凤弱拼命跑、拼命跑，把鞋子也跑掉，把双脚也跑破，把墨燃抛在了身后。

    她用墨燃给她争取的机会跑到了佛寺，跪在外面祈求和尚收留。

    荀凤弱记得那一天。

    身下还有残留的痛觉，迷药让她的头有些昏沉，双脚上是石子划破的血痕。

    女人跪在寺庙门口，泣不成声。

    “……”

    墨燃沉默不语，心里涌现出一瞬间的委屈。

    他能说什么呢？让墨燃后来一遇见熏香便做呕的人与荀凤弱无关，让荀凤弱离开也是墨燃自己做的决定。

    “jiejie。”墨燃轻轻地出声，“在你心里，我是英雄吗？”

    “是。”荀凤弱回答他，“段jiejie把你教的很好。”

    “那便好。”

    墨燃打了个抖，有些厌恶听见荀凤弱离开后委屈的自己。

    他咳了两声：“那你莫要难过，我在报恩啊。”

    荀凤弱是段衣寒和墨燃的恩人，所以无论如何，墨燃都会帮她，希望她远走高飞，飞到如果段衣寒活着，能飞到的枝头。

    “后来…大概是第二天。”荀凤弱说，“庙门开了。”

    那寺庙的主持人老成精，虽然有些怜悯荀凤弱的遭遇，但也不愿意收留这个可能会有麻烦的女人。

    他摘了荀凤弱的发簪，给了她一笔钱财。

    “这些足够你离开湘潭了。”和尚铁面无私，“阿弥陀佛，我佛只度有缘人。”

    荀凤弱哀求他再给一件僧衣，起码让她足矣蔽体，见到的却只有关上的门。

    最后是一个小和尚从狗洞钻出来把衣服脱给了她。

    “阿弥陀佛。”小和尚垂眸念佛，“施主珍重。”

    荀凤弱从地上爬起来，挖了街边的泥土把脸遮起来，又折下树枝把头发挽起，离开了湘潭。

    她把路上的艰辛一笔带过：“后来…我听闻醉玉楼烧了，什么都没剩下，哭过一场后给你立了块碑，决心与过去告别，听闻死生之巅治下民风淳朴，便来了这里定居。”

    墨燃喃喃接话：“再后来，你听闻死生之巅有一个从外面接回来的公子，叫做墨燃。”

    荀凤弱颔首低眉，默然不语。

    “那你为何不来见我，哪怕是容九想夺我灵核的时候？”墨燃发问，又颓然自答：“是了，你也知晓墨念才是墨燃，墨燃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夺灵核算什么，你若是来找我，那才会大难临头。”

    他吸了吸鼻子，苦笑一声：“是我对不起他们，伯、对不起墨掌门，对不起王夫人，还有薛蒙、师昧…师尊。”

    荀凤弱摇摇头，也不接话。

    “我听闻你的消息后，放了大半个心，想着这样隔着远远的看着你也不错，拿着路上卖唱赚来的赏钱做了点小买卖，就在附近买了房子。”

    “然后天，裂了。”荀凤弱垂眸。

    黑紫色的裂口虽然在彩蝶镇上空，但那些上修界的修士见得到，荀凤弱自然也能。

    她看见天上无端裂了个大口，天上又修士咻咻而过，周围的百姓慌乱了一会又平静下来。

    “不会裂到我们这。”百姓淳朴的话语还萦绕耳畔，“还有死生之巅的仙长呢！”

    但荀凤弱不敢赌，她知道死生之巅离鬼界最近，后山的结界时不时还会破开，她想着反正墨燃在死生之巅也过的挺好，不如就这样离开。

    她卖了房子买了一匹驴，拖着板车带着这几年全部的家当离开了这里

    然后在路上，在她与死生之巅的仙长错身而过时，一具身体从天上落了下来，砸在了路旁的树上。

    荀凤弱本不想理，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看。

    “…是我。”墨燃接话，“是被万鬼穿心的我。”

    荀凤弱本以为墨燃死了，才被人从天上丢下来，好让那些大战后的人省些气力。若是那样，荀凤弱纵然不满，却也不会说什么。

    但——

    “我把你拖上板车，想着要找个地方把你埋了，或许是你命硬，你在那种脉搏若有若无、浑身是血的情况下说了句话。”

    “你在喊：‘师尊’”

    当时荀凤弱沉思了两分钟，听着墨燃一声声的师尊，最终还是决定原路返回。

    或许是墨燃命硬，也或许是段衣寒冥冥之中还保佑着他，总之待荀凤弱在路上找到医馆的时候，墨燃伤口上的药味还没有散干净。

    女人拿了大半的家当央着大夫配好了药，在死生之巅附近赁了个院子，守着墨燃等他醒来。

    “我回去的时候，周边所有人都在传你的同门全都为了补天筋疲力尽。我出去打听消息，也有人说他们在找丢了的墨公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本想着或许有什么误会，然后寻个契机将你送回死生之巅，谁料突然大街小巷都张了告示，贴了你的通缉令。”

    荀凤弱望向墨燃，一字一句：“他们说你包藏祸心，杀人放火，冒名顶替。”

    “那时，你便知道。”墨燃闭上眼睛。

    “我回不去了。”

    “你回不去了。”

    “小燃儿，你没死在天裂，机缘巧合遇上我也没死在路上。你本来命不该绝。”歌仙深深地看了墨燃一眼，“我不想你回去找死。”

    良久，待风歇了声，荀凤弱饮尽了茶，墨燃才又出声。

    “可我还要回去。”

    他睁开眼睛，黑的有些发紫：“若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就不会把我带上飞剑，更不会张通缉令；若他们以为我活着，何不如压着通缉令等我一无所知地回去再将我擒住。”

    “只可能是两方人马。”墨燃滚了滚喉结，“我的同门想让我活着，另外的人想让我死去。”

    “说不准伯父也是同jiejie一样的意思。”墨燃笑了笑，“若我活着，看见通缉令，莫要回死生之巅。”

    “那你还回去！”荀凤弱咬了咬牙，“你真是——”

    “我回去领罪。”墨燃打断荀凤弱的话，眉目间有丝丝柔情，“jiejie，我早就该死在那场火里，我从伯父那里偷来了这些年，世间千好万好我都尝过了，足够了。”

    “可、”

    “而且作为补天的功臣，说不定他们会放我一马呢？”墨燃撒了个谎。

    “jiejie。”他深深弯下腰，“你要好好的。”

    “好。”女人握住墨燃的肩，双手用力：“你也一样。无论如何，你要活着。”

    墨燃不接话，只是起身往门外走去。

    “jiejie。”他说，“此后…过你自己的生活吧。”你不欠我的。

    “小燃儿，就此别过了。”墨燃走到门口，又落下泪来。

    屋外严寒刺骨，屋内还残留阵阵蛋香。

    天知道墨燃有多想留下。

    醉玉楼不是家，死生之巅是他鸠占鹊巢，是别人的家。

    但不可以是荀凤弱，荀jiejie是个好人，墨燃自忖往后九死一生，怎可耽误她。

    他又迈步往前走，却听见屋内传来女人幽幽地吟唱。

    “雪意满芳洲，苍山引去舟……家园落日里，莫上最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