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幽静的城郊外，一间远离人烟的庭院附近，一艘小型飞船几乎无声无息地降落在正对院门的那片坡地上。 身形高大的男人走下打开的飞船舱门，缓步走向那扇院门。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被那双拢紧的壮实手臂遮了大半，只能窥见乌黑的衣料和几缕浅色发丝。 穿过院门，布满脚印的雪地上还残留着玩闹过后的各种痕迹，院子里却空无一人，只有一袭漆黑忍装的灰发男人立在回廊上，望见来人抱在怀中的物事，沉暗的灰眸微微缩紧。 连通廊下的障子门紧闭着，一室安静中，一身素衣的长发师长垂头坐在门边，陪在她身侧的两个男人，一个担忧地望着她，一个微垂首似在沉思。 自觉不便参与此事的某攘夷头目已经陪两位师妹一同离去了，虽不知缘由，注意到自家老师情绪有异，少女们临走时什么都没问。 ——松阳在发呆。 时间回到十几分钟前，银时吞吞吐吐地将一个胧刚收到的消息转述给了她。 「是虚那家伙，他出事了。」 松阳一怔「出事？」那个横行霸道的家伙能出什么事？ 「是这样的，松阳你听完之后别激动哦，师兄说，今天上午，虚回地球的飞船遭遇不知哪方势力袭击——松阳你千万别担心，他人没事，把袭击者都干掉了平安回到地球了，就是……」 哪怕反复告诫自己不应再在意那个男人，当时她心仍是提了上去「就是？」 「……总之。」银时一脸一言难尽「概括来说就是，那家伙因为受伤，现在记忆和外表一块儿缩水了，变成了小孩子的样子。」 绿眸一滞「……什么？」 花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松阳才消化掉自己耳闻的这一惊人消息。 起初，她只觉不可置信，与她同样不死不伤近千年的那个男人，一来绝无可能在与人类的战斗中落败，二来即便不慎受伤也该能立即恢复如初才是，绝无可能受到不可逆的重创。 ……天晓得那家伙是不是为了哄自己见他，才编造出这套变回孩童外表的说辞。 「胧有说是谁告知他这件事的吗？」 她的反应还算淡然，正偷偷观察她表情的银时似是松了口气，话语也变得流利起来。 「发通讯过来的是个叫柩的家伙，师兄说他是虚的近卫，听名字应该是我们之前在江户城遇到过的那个家伙吧？」 「嗯，是他。」 本以为柩对虚言听计从，但对方屡次私自帮助她，还告诉了她晋助的事，松阳很难由此判断柩传来的这个消息是否属实。 「柩有对胧说来龙去脉吗？」 「说是有说，就是师兄说的那些阿银听不太懂。」银时挠头「师兄的原话是，虚交手的敌方使用了带有异星阿鲁塔纳的武器，导致他身体里的龙脉能量大量流失，暂时无法维持成人的外表，过些日子应该就能恢复。」 顿了顿，他又道「师兄还说，那家伙变成小孩子后谁都不认识，好像以为自己被坏人抓走关起来了，试图从飞船上逃出去——放心啦，这个小号版的虚目前是在麻醉药作用下暂时昏迷了，叫柩的家伙带着他正在回江户的路上。」 说到这里，银时叹口气「说老实话，这事还挺离奇的，阿银说不准是真是假，师兄是持怀疑态度，所以先来跟我们商量要不要告诉你，高杉是完全不信，他好像挺懂那个叫什么龙脉的东西，说流失的能量回到地球就会立刻恢复，虚绝对是在骗人，他认为不该告诉你。」 ……其实她对这方面的了解和银时一样微乎其微。 「不过阿银觉得不该瞒着你，虽说高杉坚决反对，阿银还是跟你说了，师兄说，叫柩的家伙发来通讯的目的不止是汇报这件事，也是请示是否需要带现在的虚来见你。」 说着，银时的语气带了一丝忐忑「那什么，据说小号虚在麻醉过程中，一直在哭闹着问jiejie在哪里、是不是也被他们抓走了，还不断央求随行的医师放他走，让他去找jiejie……松阳，你要见他一面吗？」 「……」 说老实话，松阳这时候整个人是蒙的。 听一半时她还想，虚若编造这等谎言欺骗她，想必是自知理亏不敢出现在她面前，才出此下策引她主动回去，不做理会便是；可听银时说到柩做出此等请示，谎言的猜想俨然不成立。 ……难道虚真的……怎么会呢？ 犹如时光逆转，意外从大人退回到孩童时的自己这种小说漫画里的剧情，现实中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知如何回答告知自己这个消息的银发学生。院子里本来在玩闹的一大两小像是商量了些什么，长发学生领着两个小姑娘到门外向她辞行，又不着痕迹地安慰了她几句，守在门外旁听的两个学生过了几秒也进屋来了。 关上门，晋助说虚一定是在使诈骗她，让她不要相信不要中计，若真有针对虚的袭击，他必会收到风声，整件事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胧也说这件事可信度不高，虚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安全起见，不如他命柩先把人秘密带回江户城，他再回城中去确认实情；银时说别管他们俩说什么，松阳你自己决定——三个学生的话，恍惚中的松阳一句都没听进去。 ……孩童时的虚，是什么样子？浮现脑海的画面模模糊糊的。 时间相距太久了，习惯了与自己双生的那个男人数百年来的任性妄为，习惯了他看着自己时一成不变充满侵略性和掌控欲的眼神，连自己和他共用至今的这张脸数百年前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但或多或少还能想起那双尚且澄清的红宝石般的眼睛，还记得有个牵着自己的衣角寸步不离跟着自己一声又一声唤自己“jiejie”的孩子，记得世间曾只有身为非人之物的自己和他相依为命，两人躲在冰天雪地的无人山洞中拥抱彼此入眠，竭尽所能温暖彼此的身心。 倘若当初，自己抓紧他的手不放开，最初他们从未走散，那就不会有自己不在他身边与他分离的那几百年，他从来不必为了找寻自己而被迫日复一日与人类虚与委蛇，更从来不必为了保护回到他身边后一无所知的自己而…… 「我想见他。」便脱口而出了。 自己老师此言一出，反应各异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沉默了，最先回应的是胧「我明白了，那我即刻去联系柩，老师稍等。」 他起身走出室内，又把障子门掩上了，松阳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当着紫发学生的说了什么，顿觉歉疚。 ……自己明明答应过晋助的。 「对不起，我……」 「老师不用感到抱歉。」 面前的紫发男人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嗓音和眼神都是一如往常的温柔至极，话语间一如往常只为她考虑。 「我说过了呀，我支持老师的一切决定，而且那件事早就过去了，请老师不要再往心里去。」 ……对她而言，晋助在虚手上死过一回的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拿轻放。 可如果虚确实失去了这几百年来的记忆，整个人的身心都回到曾无比依赖她的过去，她又怎么能把一无所知的自己弟弟当作日后那个胡作非为的坏蛋看待，怎么能对曾被自己弄丢的双生弟弟置之不理呢？ 等待间，她提起「晋助如果介意见到他，不用留在这里，可以进内室回避」时，紫发男人摇了摇头，依然无比温柔地表示不管发生什么都会陪着她。 时间回到现在，她听见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属于这些年来随侍于自己弟弟身旁的那个人。 “老师。” 脚步声止于廊下，隔着一扇轻薄的雪见障子，胧低闷的嗓音响起，语带迟疑，“柩到了，虚大人他……”话头顿住。 透过障子下半的玻璃，只能看出两个成年男性间隔一段距离各自伫立的身影，不见第三人的存在，一左一右伴着自己老师的两个男人暗中交换了一个同样充满疑虑的眼神。 难不成虚那家伙当真变成小孩子了？？ 眼睑低垂着，松阳抿了抿唇，自行伸手推开身前那扇障子，门框推到底后才抬起头。 看清门外的景象，淡绿的瞳眸颤了颤，她身侧的两个男人亦神色微变。 身形高大的僧装男人一语不发地立在打开的门后，两手抱着个约摸五六岁、正紧合眼眸沉睡着的瘦弱男孩，蜷成一团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那具紧绷着的小小身子被一件不合身的黑衣裹住，只露出来一张眉头紧蹙的脸，眼角残余一抹哭泣过的泪痕。他唇角抿直，浅色的短发柔顺地贴在苍白而柔软的面颊，细碎的额发垂至眼睑。 男孩的外形特征和那张清晰可见眉目秀丽的稚嫩面容，浑然像极了与他正面相对的长发师长，除脑侧少一根呆毛，几乎正是对方儿时的模样——事实一目了然。 居然是真的？？？ 目瞪口呆了几秒，侧头瞧见自己老师怔怔地望着那个男孩的神情，银时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另一边的高杉不动声色地微眯狭长的碧眸，审视着与自己老师样貌相差无几的浅发男孩貌似人畜无害的睡颜；胧默然立在回廊未露面，略带探究的目光同样落在男孩身上，一时间无人出声。 ……是呢。 视野中映着这张被埋藏于太过久远的记忆里的熟悉面孔，浮现些许恍惚的淡绿眼眸阖了阖。 没错，那是她的弟弟年幼时的模样。 自榻榻米上缓缓起身，松阳抬眼看向前方的高大男人，声音带了一丝沙哑：“如果可以的话……” 她话未说完，柩直接将怀里的孩子递给她，等她接过就像完成任务一样退开至旁侧，那张伤疤交错看似凶恶可怖的脸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到看不出任何内心情绪。 因药物作用，浅发的男孩看上去睡得很熟，被抱着自己的男人交到红唇紧抿的长发师长手中后，并未惊醒，只舒展开了眉头，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似是感受到熟悉且亲近的气息，无意识般地将脸贴向挨近颊畔的温软胸脯，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 动作轻柔地抱好因意外重返幼年的双生弟弟，凝视着幼小的男孩在自己怀中显得安心而乖顺的睡脸，松阳在门边坐下，五味杂陈地叹口气。 ……若虚出发那天，自己提出同行，跟在他身边保护他，或许他就不会落此境地。 只是那样一来，她会错过和晋助见面的机会，晋助或许会就此一去不复返，而她始终无从知晓那件事，继续傻乎乎地相信着虚果真改过自新。 答应过晋助不原谅他，她没想过食言，不会因这一出心软、把他做过的事一笔勾销。可虚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一旦走漏，势必会动摇好不容易安定的地球政局，给这颗星球带来更多危险。 虽然不知幕后黑手的身份，但对方派来的人手了解克制阿鲁塔纳生物的办法，又与跟晋助结盟的春雨无关，多半是虚那次公布身份后惹来的宇宙外某个觊觎地球龙脉的势力。 即便是袭击者都被处理了不会留下后患，安全起见，在虚处于无法自保的幼童状态，也只能先把他藏在这处隐蔽性极强的郊外庭院由自己照顾了，若有需要虚出面的场合，自己暂且装成他去顶替一下，有胧的帮助应当不是难事。 ……就算长成大人的他一次又一次让自己伤心，她作为jiejie，绝不可以再让自己的弟弟受到伤害。 至于他恢复原样后……到时再说吧。 反正到时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不原谅就是不原谅，这点绝不退让，她仍然会坚定地跟那个长大后已经判若两人的坏家伙划清界限。 理清了混乱的思路，松阳抱着仍在沉睡的浅发孩子转过头，看向身后面露担忧的两个学生，换出笑容来，提起把人留下的想法前，先安抚了他们几句。 碧眸微敛，高杉嗓音低柔道：“虚既已变成这样，我想老师应该很不放心他的安危，避免节外生枝，老师就把这孩子留在身边看护吧。” 光听这番善解人意的话，压根看不出他主动提议留下的对象本身是他憎恨入骨到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仇敌。 一旁的银时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心知这个心思缜密的宿敌兼情敌还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想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必然有所考量。 左右变成小鬼的虚起码对这棵矮衫没威胁性，加上松阳肯定会在中间调和，他俩和平共处应当没什么问题。这么想着，银时难得附和了对方，“阿银也觉得把小号虚留在你这里比较好哦，他这样待在江户城太危险了。” 两个学生都和自己心有灵犀，松阳也松了口气，往门外探了探头，望见那个无声离去的高大背影，和不远处面色沉郁的灰发男人，小声唤自己大弟子：“胧？” 从惜字如金的柩口中没问出有用信息，胧刚把这个素来与之交集甚少的二番队队长遣走，闻声立即回到自己老师跟前待命：“我在这里，老师。” 侧身让他进屋，松阳把障子门关拢，叫三个学生坐到一块儿，手掌盖住安睡中的小号虚的侧脸，压低音量大体说了下自己接下来这段时间的打算。 许是麻醉药效消退了，她怀里那具安静蜷缩着的瘦小身躯突然打了个微弱的颤子，松阳止住话头，对面前的三个男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先背转过身避免这孩子望见生人感到害怕，她拿开手，看见那双原本闭合的眼眸正在缓缓睁开，显出清澈见底的绯红眸色。 “……” 对上一双温暖如春的绿眸，刚睁开眼的浅发孩子愣了片刻，张了张唇，属于孩童的稚嫩嗓音响起。 “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