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姜照眠的过去

    眼底划过一抹羡慕情绪，姜照眠想到五岁之前的自己，没有自由，不能放纵，但那时候他还有父亲。

    那个男人给予了他全部的温柔，就算生活压抑也有名为快乐的小草顽强扎根在心底。

    姜照眠本来是一名凡人，若非碰上于裳，只怕修行之路还不知何时启程，更不用说拥有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了。

    有余界女尊男卑，在世人认知里，男子是不如女子的。

    他是男子之身，打一出生便不受母亲喜爱，姜照眠自记事起，对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只怀有一种刻入骨髓的深恶痛绝。

    她本是富贵之家凌家的嫡长女，在家人的宠爱下养成了暴躁易怒、刚愎自用的性格，因着正君怀了两胎，生下的都是男儿，凌太君做主给母亲纳妾。父亲便是那偏门抬进来的妾室，性格柔弱纯善，与世无争。

    一开始父亲在凌家的期盼下怀了孕，得了凌太君的看顾，待遇不算差，正君即便看不顺眼也只得隐忍下去。

    产下孩子那天，凌家父女等在父亲产房外抚掌翘首以盼，父亲生产大出血，浑身汗湿疼痛，虚弱不已，在地狱里走一遭后孩子终于出来了。

    他期盼有了孩子以后，母亲能够喜欢他一点，追求一点施舍的爱怜，毕竟嫁过来以后只能依靠自己的妻主，只是未曾想到，他的愿望破灭得如此之快。

    父亲诞下的是男儿。

    凌家父女脸上的期盼神色褪去一干二净，不是她们希冀的女儿，凌太君叹了一声，转身就离开了。

    自此父亲失去了对凌家最重要的价值，没了依靠，不得母亲喜爱，遭受母亲的冷落之余还备受正君的欺凌。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性子，平时在主人家唯唯诺诺，现在父亲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妾室，哪里还能压得住她们？

    父亲产子大出血，差一点就魂归西天，而凌家看都不看一眼产下的孩子，他对凌家人彻底绝望，带着孩子艰难生活。

    凌家怎能无后？父亲前脚刚生下孩子，凌家后脚就张罗纳下一房妾，直到生下女儿为止。

    有了其他妾室，正君看不顺眼的人多了，看父亲这性子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便很少出手磋磨了，父亲这才能松口气。

    姜照眠之后时常想，如果父亲生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女孩，有没有可能比当初过得好一点？是不是稍微幸福一点？

    父亲其实很爱他，尽管生出的是男孩。他总说，父亲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历经千辛万苦、十月怀胎才有这么一个对他笑，对他闹的孩子，怎么舍得对他不好。

    他们相依为命，直到姜照眠五岁。

    姜照眠五岁的某一天，凌家得罪了一个大人物，以如今的姜照眠看来，轻而易举便能玩弄于鼓掌之中。可是在当时，凌家只有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才能平息那位大人物的怒火，墙倒众人推，凌家彻底从富商巨贾之流沦落为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的破落户。

    主君尚且有投奔之处，其余妾室无处可去，都被绑在了凌家这条船上，他们不得不走出去找活干，否则只能饿死。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之体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凌太君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母亲心里有惧，整日拿钱去饮酒作乐麻痹自己。

    喝醉了也不能安生，懦弱的母亲不敢与强者叫板，还不能踩一踩比她还弱的人以此宣泄自己那点怒气吗？

    明明自己还要靠这些男人养着，却大肆践踏他们的尊严、人格，丝毫不担心有朝一日他们也会反抗。

    他们也想离开这个暴虐的女人啊，可是他们的身份早已经与凌家绑在一块儿了，母家有些势力的主君可以走，他们的母家假如有些身份，何至于送人过来做妾？他们能去哪里呢？

    男子依靠女子才能在活下去，他们若是另找别家，就会背上水性杨花、狐媚子的一概罪名，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是比妾室还要低等的地位。

    就是这些束缚，母亲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吧。

    父亲终于受不了她的丑恶嘴脸，准备悄悄逃离这个魔鬼身边。离开母亲，他就活不了吗？父亲不信。

    自从踏上修炼一途，父亲的音容笑貌仿佛深深烙印在灵魂上，从来不曾忘却，就是那最后被血色凝固的身影也一并深藏在心底，每每回想，都是鲜明得刺眼。

    目之所及，皆是无边的血色，姜照眠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敢置信。可是一切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她发现父亲准备好的逃跑的行囊，不动声色等待着父亲踏进房门。那时候父亲在外面给人做完绣工带着他回来，姜照眠手上还拿着一根色泽艳红的糖葫芦，喜滋滋很慢地舔舐，父亲给人做了几天活儿才舍得给他买这一根。

    父亲猝不及防被她抓住了头发，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她呼吸粗重，嘴上不干不净地谩骂，各种“贱人”、“sao货”翻来覆去，几巴掌下去，父亲的额角赫然见了血。

    糖葫芦早就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一边，然后被这蛮横行径扬起的灰尘覆盖，令人再无食欲。她看到门口呆愣的姜照眠，几步过来依样画葫芦，想要扯他的头发，但父亲拖住了她。

    父亲痛得无声颤抖，衣衫下青青紫紫，扯开唇角一张一合，叫他快跑。恶魔开口了，笑声尖锐又恐怖，“你敢跑试试看！”

    他吓得后脚跟擦着地面退了半步，视线里父亲的面容是那么痛苦，他不知从何来的勇气抓起地面掉落的糖葫芦，用尖利的一端扎进她的腰侧。

    她痛得松开了钳制父亲的手，父亲赶忙拉着姜照眠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她还想追上来，幸亏身体早就被一日复一日的懒惰和酒醉腐蚀，过一会儿就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他以为父亲逃出了那个吃人的牢笼，开心地拉着父亲的手奔向远方，只是却没看到，握在小手中的大手渐渐失了力气，“嘭”地倒在了地上。

    他惊恐回头，难以言喻的慌张令他无所适从，他抖着手触摸父亲的身体。

    父亲最后露出的微笑带着深沉的惋惜，他们不得不诀别了吗？

    我还没有看着眠眠长大成人呢。

    逐渐黯淡的双眼仿佛蒙上了一层无法洗褪的灰烬，他揪住父亲的臂膀，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嚎迎来蔓延至头顶的压抑、窒息的黑夜。

    何其可笑，父亲为了他熬过了一切备受屈辱的日子，居然被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打死了。

    他身上的一部分就此埋葬在那个夜里。

    他很幸运拥有先天绝顶的天赋，再加上后天勤修苦练，这让他能够拥有自己的骄傲——就算将来嫁给别人，也有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