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文学 - 同人小说 - 饮太阳以赤裸的瞳孔在线阅读 - 【谢李】藏象反侮

【谢李】藏象反侮

    风烛将息,盲叟的桅杆搁到膝上,像一支秤柄,左边悬着一只网,右手挂着半片刀。船入峡涧,他咂湿了三根瘦指,于是伸手向虚空去摸,摸得久了,便觉出了风。风是盲象,一路吞吃了枯藤的枝、七窍的蝉并雪松上摘下得霜粒子,或者还有数支江歧的风信。第十九日,风直至三里石峡的脐口,终于被拴住了脖颈。同侪推捱着打卷,谁都想吃住脚,但风既然盲,便只得重蹈覆辙,贴在舢板之前,又钻进峡缝中,将河道漫衍,吃满了肚子的苔沙、溺水牲畜和搁浅鱼尸。盲叟行道拄杖,行舟亦拄杖,行道单杖短,行舟双杖长,合分时握在手中,正是长短相形,分持有度。

    “峡中有一堵山,”盲公嘬烟,喉咙呼喝间斗嘴中烧得烟丝赤滑油亮,不时又伸出船沿去磕落草灰。夜潮起来,尤白鹕捕鱼,落翅展躯,白羽箭要出头,频频掠过船底,将船带得吃水不稳,翼翅颠簸,“瀑布由山挂落脚,旱季响轻些,雨季响通山。[1]”盲叟支他去听。

    谢云流如他侧耳,水贯如带,错落不止,果真颠崖邃谷,瀑流急遽而下,有声似斧钺加于危崖。盲叟咧出一个笑,嘴中无牙无声,肺腑中烧出残余的烟气丝丝缕缕地渗进秾夜中,子刻宵分行船苦燥,亟待这口辛热提神。盲叟的烟斗笃笃向船沿一磕,一蓬烧尽了的草灰滚进江里,哧地就没了声息。他问道:“依你瞧,此时是旱季还是雨季?”

    谢云流哼笑一声,足间一点,舢板这副勉力支离的身骨不比柴棚更四平八稳,受力之下齐齐往江腹沉下三寸,他借这三寸力揉身一提,鹞子一般向上一翻,一道碎银在他方才落脚处阴森一晃,江心的水冷而滞,被这一剑由底抄上,冲散为沫,激如流矢,将他衣角抹出一道豁口。如此杳冥一夜,正似一斗浓墨郁郁压在他的眉心,月是生白,也如凋死,冷铁破开厚敷浓苔的舸腹之时也只得漆木之上响出一字利落的夺,仿若刺入一丛蓬草,声不着力,腐木沉懈的闷哼也尽数被风咽去,瞬息便抿进江水里。

    船头一盏渔灯曳晃,照不透江心浊流,引不见半尾活鱼。湍泻遡流,水棱似鳞状;冷兵片片,刃反如鳞光。几缕鸡血红像蚂蟥吃饱了血,细细地缎进鳞缝的织纬中,生显出万顷鱼浪争食的热闹相因来。舟与河夹暗之处探出更多气机。小舟是饵,江浪能吞食,亦要叫人吞食。

    谢云流拂开鬓前濡濡乱发,仰头一望,中天孤月正悬,正是一枚冷眼作壁上观。他道:“雨旱之分难辨,须待我杀尽了人方能看这尸潮血雨可够漂橹否。”

    盲叟背身不动,只压稳了杆,提稳了灯,又自怀中抄出一只破皮葫芦,半壶晃荡酒。他哈哈一笑道:“落翅仔,慎思慎言!”

    一线月相如沉夜裂帛,大潮中隐没的冽意已随杀机逼至眉睫。谢云流提剑出鞘,冷声道:“在此恭候了。”

    月尽东山,重茂自激漱豗鸣中醒转。梦中剑戟之声未平,任他赤裎袒露在如此彻地喧天的訇声之中,一时又是宣旨内侍一双眼,自展页上缘斜睨下来:“谯王败逆伏诛了!”这句话在大殿中游走,就似殿下两座阶前分立的炉中,从镂口香盖里蛇蝰一般游出的瘦烟,徘徊在每一座默立的五龙排柱后头窃窃喁喁,像宫室中攒积多年的鬼魂暗自偷觑着他。他记得兄长的尸体,戮尸三日,哪里还有什么人形,裹在尸布里的只有一兜枯肠烂rou,骨渣残颅。

    他猛地坐起身来,半身如遭大浪兜头扑没,霎时已是汗涔涔地杀了满背。远没有停,是什么在搏命似地响,“咚咚、咚咚!”撞钟一般拍着朽落的船板。是浪打上舱壁吗?还是谁的尸体落进水里,转眼就被仓皇的水流全数吃下,只打出一个水旋般破落的嗝。重茂猛地蜷起来,用力地将自己蜷进一股子潮霉滋味的薄被中。他想起来了,谢云流劫他出城,曾在城外二十里处一座义庄停脚。谢云流将他藏进一口薄皮棺材,说要暂且引去追兵,教他委屈片刻。他困顿至极,心神催折,全凭一股心气支住不至晕厥。他不敢看谢云流,生怕从那双总是张扬果厉的眼中看见片刻踯躅犹疑。他只得死死盯着自己紧紧攥着谢云流手腕的手,五指冰冷,指节青白,只比墙下草席中半敞着的死人骨骸多蒙一层人皮,不像攥着救命稻草,倒像是厉鬼索命。他确实是在索谢云流的命,长安城十二道城门,从此每一道都统统拒他于外,他成了亡命在外的人,又怎么能留住谢云流,又叫他如何能放开谢云流?

    谢云流劝说不得,见崇茂眼神愣怔,垂首不语,一时心忧他已魇在其中,只得劈手将他打昏,掀棺一盖,将他藏在里头。棺是旧棺,囫囵地上了两层漆,宽厚不过三寸,不知寄居过几副泉下路上躯壳,不见天日,经久藏拙地沤着尸体不露的死气,骨灰闻起来也如同尘灰。他在深陷于梦中不安失据,亦听见笃笃咚咚的声音。是钝钉入木三分,反反复复,城里的铡刀三日不歇,洗地的血水沁红了永安渠,义庄备棺不止,几乎伐遍了外郊成龄的新树,树木新死,等不及阴干便被胴剖上漆,内里孔隙直白渗着树心还未僵死的吐息,人尸僵木,桐漆却柔软地在内壁印上逝者发丝指纹。

    重茂在棺内草木皆兵:是谁在替他钉棺?他是天子,自当寿与天齐,是谁敢替他钉棺?

    “云流!云流!”他挣开噩梦,大喊出声。是了,是了,谢云流总会答他,那口芒锐明彻一同往常的冷剑押进棺盖的缝隙中,剑上赤条条的煞意还未散尽,并白刃一同押至他面上时还蘸着不知谁的喉头血,像一把多足蜈蚣蹯在上头,淬得那柄冷铁汩汩滚着白气,横劈掠过他的面颊时激惹出一阵叫他寒毛尖酸倒竖的悚惧。棺盖起开,他躺在棺材中筛糠般战栗,僵直得像个真正的死人。那柄剑刃偾过他的喘息,一线脆银中雾蒙蒙地映出半口毛月亮,半扇面目不清的谢云流,和天边一片低垂的风雨如晦。他躺过棺材,毋论有名或是无主的,从此便难再做真正的人间人,隔着一口棺材向外看去,也如隔着一层累如危卵的残垣断壁,仿佛与人间从此隔阂。

    那一瞬的大喜大悲几乎将他沥干了。

    到此时,夜重又成为装椁他的棺材。月阴湛湛,他却听得什么物事在颠簸中终于撞破了提栏,骨碌碌滚到他榻边,落定便不肯离去,仿佛是一颗崎岖不平的头颅。

    “重茂!”谢云流推门而入。但一层薄薄的眼皮挡不住这月飞霜似冷津津的孤光直刺而下,重茂惶惶张眼去觑,先见得一只扶着烛釭、半身披沥挂红的鬼杀进他的耳目。烛火淌着赤色,血更是褐结成酱,淋漓泼在他白底道袍上,扑簌簌地遭风一洗,便一层沓一层地在轻易软布上干拧成硬块,犹如摘去鸡首上新鲜斩下的冠,他面上冷意压至眼前,是即使这般浓酽不堪的红,也难融去的风霜刀剑逼催的峻峻。人血腥热、江风腥冷,迎面直贯进他鼻窍中,由此潜入脏腑胃囊中齐齐一攥。重茂在这窒闷和惊厥之下再忍不住,“哇”地呕了满地。

    他顾不上拭去口边秽物,再俯身看去,糟践在一地腌臜之间,滚到他榻边的哪里是人头,分明是一只汁沛色酣、浑圆憨厚的冬柿。

    是梦非梦耶?

    那只冬柿摇着倒着,倒至人眼里好似一簇圆融的火,却又分明是叫人齿冷的透过窗舷,盛在生月投光至眼下规出的一片煞白的瓷盘底上,如同雪地一点余烬,明晃晃地烧在他眼底。谢云流支开小窗,仰头去望,又只是沉默。

    昔日他指大明宫的月亮道是如薄胎小碗,釉润而透,指腹薄热便能温个半饱,把玩其间,佐以酒乐用,最是合衬。到如今,任何叫人花团锦簇的欢喜,现下都只作热火烹油,单烧他五内俱焚。那谢云流呢,他看这牢牢搛在陡壁罅峡之间的玉璜,可能感受那些浑噩泼天、粉墨抹饰的恩怨,他的,他人的,终于披沥地垂悬到他身上。华山月再皎皎,终究也将他酷厉地剥落出去,不再被允许过身,叫他再做不成意能食月的天狗。到如今浑月之下兵不血刃,所有自引天骄的、虚伪或翔实的簇拥都被却身凌迟、削尽皮囊,至今无所遁形的,不过一根诊脉悬丝上紧紧黏住的两只蚂蚱而已。幸或不幸,他不是一人。幸或不幸,他不止一人。

    景龙四年的秋末,他们托身一艘无名漕帮集运冬柿的小舸,潜游向东。冬柿在船舱的竹筐里无人理睬,耐不住浪头几番跌宕,上岸时早沤烂大半,赤黄一滩地渗出汁水,唯有谢云流捡下几只尚好的带去了。

    李忘生伸手拢了一下风,法烛飘忽,如一只惊弓之鸟,在他掌心间挣着焰翅,不安地蛰了他一下指腹。“燃灯者,破暗烛幽,下开泉夜”,纯阳宫四殿三进,自最南处玉虚宫起,至最末处老君宫止,弟子巡灯约莫要行一个时辰。

    纯阳宫兴置时,吕洞宾曾在观内为二徒设本命灯仪。请灯那日,山石道人正午建坛,亲至斋醮,书慧光符捻成纸燃,以阳燧向日引火。谢云流轻佻,不耐烦请旁人分点,径自一剑挑落灯花,以剑点蘸烛油,扪指一扣,灯烛迸溅,自一分三,从三至九,九九变化,而生万光。李忘生立候在旁,亦与声咨白:“……暮明灯于本命,朝明灯于行年,恒明灯于太岁……身受光明,普见命根。天人受度,旷劫长存。”

    此后纯阳宫信客逾众,五侯七贵、布衣黔首,人人都想奉一盏灯。点寿点禄,占产占病,时日渐久,便也逐渐灯烛相接。兰釭晚映,照灼清夜,也照彻明堂。李忘生常夤夜侍灯,要使烛火继夜续明,须穿行过错落排置于阶台的灯烛,填油剪芯、整办釭篝。人服稠稠,灯烛亦昼昼,若不小心掖起氅衣,容易便要叫火烛地咬出一口镶着油渍的窟窿来。火炷不辨是非,他初时不察,很被燎过几回袍裾,只好一至值灯完毕,就回了住处对灯补衣。

    谢云流有时乘夜寻他,因而总能撞见几回。每每作凭窗抱臂姿态,好整以暇旁观半晌,瞧他纫针捻线,又为难地拈起那截池鱼遭殃的皂布,左穿右引,针脚却是嶙峋不平,只管缝作一处。于是又要谑他道:“忘生容德皆备,唯这手女工颇难见人,依我看,还需再在观中待字几年。”

    李忘生反唇回他道:“与其逞口舌之快,不若请鸡鸣不及便出阁的师兄教习一番。”

    谢云流便一撑他窗柩翻身进来,似早早等他这一句,笑道:“好说好说。”竟也不推辞,在李忘生身侧坐下,捞过他手中针线,又嗤道:“那早课有甚好做,师兄这便教你何为‘弹鸟则千金不及丸泥之用,缝缉则长剑不及数寸之针’。”

    李忘生默然看了一会儿,见他运针利索,确非夸辞,才道:“针缉工案,师兄竟也会这些。”

    “嗐,”谢云流张口嗫住线尾,俯身凑至近处,才觉口鼻都匐进一股织细而萦的沉水中。沉水质重,脂油结实,观中常以此熏衣被,也常做醮坛之物。其时长安多兴弄香,重茂其友也多佩金球,置以香丸,他素喜清淡,未有从习。但这一味沉水正如余烬不熄便撒进肺腑里,燎着雍沃馥郁的辛炽流徙,未半无果,又尽被忘生夤夜巡灯所携来的雪气铩去,仍叫他此时一怔。他合齿咬断余线,竟下意识地屏起息来,沉水如情热戛然,他那腔心室却好似打着摆子,不止地漫上星点浑然难搔的痒意,只隐隐觉着鼻端两窍此刻幽微的分辨近乎冒犯,气息闭去,却拦不住余味在心腹漫延。便在口中着掩般囫囵道:“我初入门时,师父尚在四处云游。”转念又趣笑一声:“现今师父膝下并无女眷,少不得师兄与你代劳。”

    他话中意有所指,忘生便板脸作势唬他:“又妄议师长私事。”

    罢了,师弟出身名门,入门之后又多得照拂,自是不懂的。他抬眼一觑,李忘生跏趺盘坐,面目静悒,连出言笑他亦不惊眉眼。可那粒额中红痣,漫天神佛点得,怎独他也点得?

    之后谢云流也偶尔随他巡灯。灯有恒情,本命上然灯,以照七魄;行年上然灯,以照三魂;太岁上然灯,以照一身。有灯焰赤,吉;有灯焰黑,凶;有灯焰青,祸;有灯焰白,病。凡人一生在釭中明灭,几只晦去,就有更多淹没在旁余煌煌中。他们逡于其间,如卦面之上二尾游鱼,衣不带风,亦不叫半星点烛能沾袍裾。

    命灯不得剪芯,长去的棉线吃浸火油便折入釭中,也像服于膏脂的腰脊,是着烈火烹油的体面,他有时添油望着,偶也分神想到宫中崇茂的境地不堪,也不知崇茂是否也曾整治过其中一盏。他手中命灯抿了油,蜡壳却涔涔融下,谢云流伸手拭去,仿若抹了一手滑腻的湿汗,光芯晦明不定,如麦芒板荡,不时便萎顿下去。他疑道:“这盏若不见好了,再添还有用?”星点盐雪言出法随,悄然飘入室来,哧地投灭进他手中釭中。原是夜雪悄来,他正欲阖闭门窗,忘生却叫住他。

    李忘生拂过一旁颠仆飐飐的烛焰,烛焰便在他手下温驯止息。在夜中,铜釭磨得发亮,好似托着一枚赤油淋腥的鸭卵,烁烁披覆他的面色,他眼中赤光逶迤,望来亦似火中佛身。“师兄,”他叹了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

    尽人事,听来总似退让。终则有始,消息盈虚,反复其道,皆曰天行也。然则无与于人事欤?

    谢云流不置可否,只一哂道:“你总这样说。”

    直至那夜,李忘生回转,风雪如牛毛针毡一般,都呛进他心肺之中。他空手而返,眉鬓皆惹白霜,肩背俱负薄雪,唯手中森白五指赤裎地提入一柄遗去了鞘的裸剑。今夜之后,非烟非雾自当封存内室,不能再见天日。他见吕洞宾,便解剑在旁,长身叩首一拜。

    “师兄去意已决。”他说,“我拦不住他。”

    吕祖未再做声,负手面朝二灯:一盏灯结花毬毕剥,一盏灯结花实欲坠。

    李忘生膝下雪霰先是碎声簌簌,而后渐渐融了,化进他膝上衣布,攀进他踝rou关节,好似要将他锢冻在这场雪里。身前龛位金身披塑,在火海中垂眼望他,绠短汲深,从来不听不语。既然无孔无心出入,又何必空长眼耳口鼻?他喂进釭中的油脂叫烛火沁饱了,融成粼粼的油液,乍一看去,火芯便似瞳孔,每一盏都盛着他,每一盏都望着他,哪一盏都不怀好意,哪一盏都包藏祸心。他垂下眼,从心底脱力般的泛起一阵茫然的疲乏,眼睫上下沉甸甸结着的,尽是粗盐似的六棱雪粒,叫他几近无力再张开眼。

    人事已尽?人事已尽!

    “师父,”他长稽再拜,飑雪骤起,积盐汙首,“我请为师兄今夜守灯。”

    人声渐老了,夜潮寥远的嗬哧也褪去。页门里还点着灯,豆大的一点,声还未落尽,只是又向下压了去,美姬娇软嬉笑蒙在门页后逶迤的倩影中,一些谈判或者交换,不为外人道地嗡喑不停。总像一些骨软筋酥的茶点,不必刻意去拿捏,一攥一提,总要在入口前散碎些屑末至襟摆,没由地叫人厌烦。谢云流往旁一瞥,他的面前现在就奉着一碟这样的茶点,和一个刚放下茶点的和尚。藤原名下封地宅邸丰厚,却偏偏将他们安置于一处别寺里。和尚常与贵人结交,最善察言观色,见他面浮不耐,亦不多言,只闷头轻轻将茶以石臼碾碎,又冲进滚沸的山泉,反复数次方得一盏。和尚递与他,但他五指皆扣在剑匣上,并不接手,和尚便一笑,也不强求,就近搁下了。喝时也讲究,绀青僧袍掩住半面,小口啜饮而不出声。谢云流最不耐烦应付此类拿腔拿调之人,拾剑起身便要走。

    “施主可在等人?”和尚问他,虽略显饶舌,一口汉话竟算得字正腔圆,“所等之人不至便走,岂不空掷时间。”

    “与你何干?”谢云流的半身都掩在灯后,懒声道,“我惯是听不得和尚一身机锋,费神。”

    “贫僧曾作遣唐使在大唐见习数年。”和尚又说,“多年不曾轻作汉语,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怎么,”谢云流停住脚,闻言嗤笑一声,“你见过我?”

    “未曾。”和尚捧着茶盅,叹道:“在长安时,我不爱念经,倒镇日混迹于市井中间,听一些书说戏言,彼时总闻您座书上首。”

    “你这和尚,六根倒是不净。”谢云流侧过头,终于正眼瞧他。倒是一张端方的白面,就是太嫌寡淡,一眉一目就似描作前先在笔洗里涮过一般,若拿去做藤原的延伸的耳目,倒妨他用得闭目塞听了。

    “最好的画匠,都难画长安丰腴。”和尚低眉阖眼,恭柔叵测,“一望即生嗔心。”

    “和尚的嗔心?”谢云流抱剑乜他,目光肖似片雪,寒气栗冽地从他面上剐过,“不至弃圣毁道,看来是你佛缘深厚,不该就此断绝。”

    “谢施主亦循道,道虽不同,总归殊途同归,贫僧忝居同道。”和尚又转而道,“不转经纶,却去转东西巷市,便譬如灯下摸象,逾至近处,逾不分明。方时乍见长安,只觉天女舞红,云鬟拂面,一念障目,再回过神来,竟令我后背大汗淋漓。一霎便念起《正法念处经》所述——”

    阎魔罗人,取地狱人置刀叶林。罪人见树头有女,妙鬘庄严,末香坌身,已极生爱染。心所诳,即上彼树。树叶如刀,割rou提筋,刮骨取髓。既上树已,身复如初,而彼妇女复见于地。

    如是反复,而彼女言:念汝因缘,我到此处,汝今何故不来近我?何不抱我?

    “欲爱烧心,毁净梵行,破持戒律,即得此业。”和尚唱了一句佛偈,“火海之中,我又渡谁?”

    他顿立当场。虫孑声消。炎火炽燃,利如剃刀,炎嘴鹫鸟,即啄其眼,割其耳舌鼻支,断一切身分,尽加诸于身。那丛铁蒺藜里端坐的人,他看见的又是谁?

    昔年重茂在长安时,曾与一贵戚女子结好,出入常随。韦氏性情和婉,好弄香,所制名香“金缕”,在长安有一时万金之贵。谢云流知重茂宗室身份,内宅阴私之事素来少与他见,而韦氏有令他破例引见之能,足见崇茂倚重至深。重茂贸然践祚,初时尚有意兴初发之时,但又正是这点不合时宜的意兴,也确如他所言,全然叫他为大位所挟,而朝事枢密,竟从不经他半眼,都呈由太后垂拱代行。如此便是弹丸泥胎,也比他更多几分人气自在。那日重茂遣信邀他于故温王府一聚,谢云流展信后细观,认得是崇茂亲笔所述,不称奉名,连顿句措辞亦似寻常老友,他自是悦纳,欣然应约前往。黄门引他跨过三重门槛,庭下空悬天水,竹柏影曳,一丝呜咽缂进过堂风中,冷浸浸地覆着他的耳颊,好似一尺被沁湿经纬,以致于映骨透rou的素宣,迷朦着一钩渗进夜里的银月。若口舌如瓮,便如是窖在瓮中,含混不清,却又不绝于耳。檐边宕下一枚风铃,有风一起便不住地摇拽着鎏了金的坠子,叮啷作响。他探窗望去,窗页本是虚掩着的,只往那两片罅隙中消掀开一指,那缕呜咽就如一条死而不僵的长蛇,咝咝地吐着信子,其中怨由怯懦便要避无可避地蜿蜒进他耳中。

    却是崇茂不待他至,甚至一席绮筵未动,便已酣饮大醉,而那阵并在齿关,发散不出的呜咽,竟是因其面目皆伏在一片雪缎般丰腴生白的rou脯之上,他双目泫然,口中嗫嚅,不觉狎昵,只似孺牛跪乳,作无限渴慕依偎之态。而他口中衔着的那枚色沉微褐的乳首,其上濡迹漫溢,水泽有光,不知是泪是涎,亦使崇茂口中声气犹似沸壶合盖,不见肚内水烹,但见白烟雰然。韦氏托起崇茂双颊,五指葱白,丹朱含蔻,更衬得灯烛之下,崇茂颧面飞起醺红,腰背佝偻,好似一筷趟过明火的虾,而韦氏只是搂着他的后背轻抚。

    正逢其时,寒鸦一声惊啼,女人举起眼来,与他的双目趁势直直撞作一处,相视片刻,韦氏轻轻摇了摇头,搁置崇茂后背的五指一捻,作势请他暂候片刻。以他之能,当管中窥豹,一眼能见崇茂此时嫡母盛权威势,而他之处境孤身维谷。谢云流阖上那一线漏隙,两步迈出廊下深影,叫冷月当头一罩,方觉背后已汗湿重衣。

    不消半刻,韦氏掩门而出,俯身向他见礼。谢云流沉吟片刻,问道:“你出身韦氏,是哪一个韦?”

    韦氏柔顺道:“当今太后是妾本家族姐,曾配曲阿桓氏玄范。”是了,桓氏开罪韦后,三族被判流徙瀼州,韦氏矫诏,令桓家主中道暴死,而先帝竟不追究,天下文人心有悖逆却不敢言。令这桩公案确是恶名一时。

    谢云流冷眼觑她鬟边珠玉簪花,细细垂在点下金钿的一对远山青眉之间,又道:“你奉韦后令,近他谗他,窥他瞒他,可是行细作之举?”

    韦氏亦不着惊,只倾身服得更深,羊脂皎白的后颈袒在这夜飞霜月下,几近莹莹生光。谢云流眼光瞬如迎头芒刺,他是剑客,又岂会吝惜与重茂执天子剑。而韦氏只道:“妾身为棋,无足轻重,死不足惜,但官家自苦,身边竟无人可说。妾虽蒲苇,却不得不怜悯温王。”

    她口称“温王”,已是十分藐逆大罪,却不觉如何,又续而道:“妾身对重茂,一向是、据实以告。”

    谢云流终于霍然变色,脚下不由得倒退两步,他紧紧惕着韦氏,预备她将托出的所有推波助澜的算计。韦氏却又在此时抬头瞧他,仰承月色,芙蓉香腮、观之可亲的一张面容,身在局中,又始终旁观在外,不动声色,她的口脂柔润地抹在两片软唇之上,均是重茂一一购置,一向偏爱的,口腹蜜剑不外如是,可那绕指钢刀所指的又是谁?他又想到重茂溺在rou中的哀色切切。

    夏雷一时突现,万蚁噬心般在他脏腑之中接天流窜,电光火石之间,他却只想见李忘生。她见重茂,是否也如忘生见他,怀额间惊心动魄一抹猩红脂泥,在每一个方寸之间,与他窥得一隙。

    那日他趁夜归返,嘱咐韦氏不必提他踪迹。他出得王府,回头望去,府邸门口二踞吊眉狻猊像,叫这绛红的两挂灯笼兜头一淋,竟如泼了一身酱血般,尚且还从一张长獠倒竖的口中淋漓下来。狻猊怒目摄他,眼珠如白玉核丸,几近生出神来,全无凛然正色,倒似两蓬硕硕鬼火,煞气横溢。谢云流冷冷与它对视,末了嗤笑一声,转身踏罡径自而去。

    唐隆之变后,谢云流护重茂行至南地,近渐海滨之时,曾目见一场焚港迎王之典。其时人制猊首长舸,漆身为赭,左伴青龙,右绘白虎,船舷上附纸人六十,前后皆悬竖骨灯笼,上书赤红四字“代天巡狩”。王船出巡,谓“游天河”,其间陈鼓乐、仪仗、百戏,王船绕境出巡,消弭灾瘟,后送水次焚之。择凌晨卯时,以金纸为基,乩童撒荞燃火,名曰“亮船”,一夜烧化。当其时,谢云流踏身舟楫,于海上回望:船同积薪,浴火如夕照入海。纸金飞弭,大多投进水里,扑哧便灭了生气,少数一些落至他襟袖,早已烧成余斑斑灰屑,口鼻一抿,云气之中皆是余烬的苦味。

    渡人船行人世间,烈焰即是苦海。他渡苦海是在此处,或在彼处,是否已横棹而过,又赖于舟楫分水又合,杳然无迹。他见焚船化于火中,柱材皲裂,爆燃声如引颈长嘶。而此时人尚且不知,事之终末总会于往后某时耐性等候他来。如西津渡上,观音殿不见观音,野心甘心都穷途末尽,大火舔舐殿梁,也叫他压在舌下,灼伤他的舌喉,也似木石共怀一般痛楚,叫他汗流如注,却心觉齿冷。昔年华山之中,忘生擎釭凝睇,伴他于灯侧观雪,亦未想有朝一日,宫室倾颓,残垣余灰,他独身赊光所见片雪,顷刻撞散在冷胄上形灭为烟。也如见昔年王船渡火,渡世人灾弭,终不能自渡。

    但无常尚未降至,而此刻廊下阗寂,人声嬿语都如虚幻蜃,霎而弥散。页门拉开,谢云流惊觉回身,和尚不知何时已退去。唯重茂持一薄灯而立,却垂首犹疑,直至灯芯毕剥一跳,险叫他吓丢了烛釭,这才嗫嚅道:“云流,可否为我守夜?”他切切恳道,“我不信他们。除了你,我不信任何人。”

    很多次,在吃酒忘返时,在乐游夜归时,于宫室巷陌里,或是荒野郊岭处。很多次,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他倒伏在他膝上,无赖道:“师弟,为我守夜罢。”

    李忘生的一张脸孔没进冷浸浸的月霰之下,浑如玉凿冰鉴,更显得眉间红痣如啮指涂血。万籁缄默,他的四根指头覆到他眼睑上,并指如刀,却是温热的,轻蔼而坚定地截断了他虚掩着的,憧朦扑熠的目光。他说——

    谢云流两眼定定不错地望着重茂,指腹却泛起一阵难耐瘙痒,在剑格摩挲片刻,攥紧、又松开。他曾听闻,人若冻毙而死,会觉炽火烧身,即去衣物,行迹癫狂,浇雪而沐。昔日华山栈道,瓢雪至临,厉风发硎,是否亦当如罪人下铁狱山,受刀叶刑,盐雪蛰眼,亦如鸷鸟啄眼;去师门,去身份,去爱恨,去一切身外物。彼时彼刻,当如此时此刻。

    谢云流颔首道:“你且去憩,安心。”

    -End-

    [1]?林棹:《潮汐图》

    [2]?《弥兰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