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
生死一瞬间的时候,时间似乎会被拉伸到无限的长度,云蔚没有等到砸到他身上的火球,也没有感受到火苗舔舐他的灼烧感。 他没有死成,因为初九一手一个,把他们像是老鹰捉小鸡似的提了起来,随后快速地逃离了这里。 但是具体他们是如何翻出了这座山,云蔚也不记得,他早就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且不说初九和梁退是如何抬着两个失去意志的人回到分部,只说这几天的初一,已经累到眼圈乌青,人比黄花瘦了。 因为云若身上的穿心结就是初一种下的,所以他被梁退以知情不报的罪名狠狠地踢了几脚,之后又被撵去挽救云若。 梁退骂他不消说,还恐吓初一道,“要是治不好她,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无奈,初一只好满脸愁云地日夜为云若施针、熬药,只盼着云若能早点醒来,为他分担一部分师傅的火力。而梁退虽然脸色臭得能杀人,却也是一天三趟地来为云若输送内力。 但三日过去,云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除了鼻子还有微弱的气流之外,真的就像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似的。 云蔚不吃不喝不睡,守着尸体一般的云若坐了三天。 梁退初时还来劝过他,让他快去歇息,免得云若没好,他又病倒了。但他顽固得像块千年的老树根,无论梁退如何苦口婆心,硬是纹丝不动,梁退索性也不再管,转而去寻段沉舟的晦气去了。 虽然身边往来的人流不断,可云蔚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五识尽丧似的,一双眼只能看见云若。 他将云若的每一丝每一毫都印在了脑子里,想她的笑,想她的怒,想她揍自己时毫不留情的手劲。 如果她能醒过来,打他一顿也好,他到时一定不会躲,不会还嘴,能承受她的打骂也是极其幸福的一件事。 在这三天里,他默默地将自己能想到的神仙佛祖都求了个遍,他想只要云若能够醒过来,他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拿来换,哪怕云若醒来之后就再也不爱他了,要给他找几个姐夫,他也不介意不嫉妒了。 但没有一位如他所愿让云若醒过来,只是呼唤来了一阵阵的清风,清风吹动了云若的眼睫,让他焦急地等待着云若睁开双眼。但再凝神静气地等待,也是空欢喜一场。 他握着云若的手想,还是因为自己平时作孽过多,不积口德,所以他才在菩萨面前说不上话。 所以漫天神佛,才无一座能全他的痴念。 床上的云若感到自己飘了起来,在茫茫的虚空中飘了许久,终于有了一点知觉。 那是一个太阳偏西的夏日午后,梁下的燕子和屋里的虎皮鹦鹉此起彼伏地比拼着它们的歌喉,云若在这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醒了过来。 这一场午觉,睡得她额头出了一层薄汗,连带着后背也是黏腻的,云若唤来侍女,让侍女端来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随后她捧着碗一气喝了进去,才总算解了胃里的虚火。 放下碗,云若问道:“爹娘呢?” 圆脸的侍女面容模糊,连声线都是模糊的,她说:“老爷和夫人正在收拾行李,预备出远门呢。” “出远门?我怎么不知道?”小小的云若跨过门槛,穿过洒满了阳光的石板路,跑去父母的院子,大声喊道:“爹爹和娘亲要去哪里玩?我也要去。” 杨澹和云伊回过头来,面容是那样的年轻和慈爱,云伊摸了摸云若的头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云若也想去吗?” “嗯,我要和爹娘永远在一起。” “好啊。”杨澹笑道,“可是我们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云蔚一个人了。” “云蔚?”云若似乎是刚刚想起来,她还有个弟弟叫做云蔚,而云蔚是个骂不得打不得的娇气包,动不动一撇嘴,眼泪就流成了河。 “那就不带他,让他自己在家里待着。” “但是我们不回来了,云蔚一个人多可怜。”如果她真的是小时候的云若,那她才不管云蔚可不可怜呢,但此刻的她却犹豫了,云蔚一个人在家能活下去么? 他迟早会因为流眼泪把自己给流死。 迟疑之时,忽而一阵风来,云若身后的帘子里忽然伸出一双小小的手,但在握住她的那一瞬间,那双手就变得修长起来,攥着她的力气也十分地大。 紧接着,有个高大的人从帘子里走了出来,他果然是痛哭着的,而且是咬牙切齿的哭,一双眼睛红得像院里的荷花尖,“杨云若,你又想甩了我是不是?” “我不让你走,你敢走!” 话音刚落,云若感觉自己的胸腔被塞进了长长的一口气,她回首去看父母,发现父母的模样逐渐模糊,他们居住的房屋也像飞灰似的散去了。 爹娘一下子离她很远,只留下了一个针尖似的背影,让她彻底地失去了追上去的机会。眼前又堕入了一片黑暗,但她却不再是轻飘飘无所依凭的了,她被那双手牵着,从无边的空茫之中去往一个安稳的地方。 在这一程漂泊之中,她旁观着触碰到了自己二十年的记忆,悲苦的是一半,快乐的又是一半,而那快乐的此时体味起来,竟然让她十分依依不舍。 她忽然不想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的话还能等到金灿灿的日子。 至于爱,她爱云蔚,又有什么不能承认,不能说出口的呢? 丑时二刻,万籁俱寂的时候,云若簌簌地抖动了睫毛,随后睁开了眼。 和梦里一样,此时她的手也在被云蔚紧紧的抓着,甚至抓出了五个手指印。 她想要将手慢慢地抽出来,但没抽动,反而惊醒了劳累至极昏睡过去的云蔚。 他蹭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呆呆地看着醒来的云若。云蔚没有说话,也没有过分的欣喜,反而小心翼翼凑近她,甚至屏住了呼吸,怕自己的鼻息将云若的幻影吹走了。 他觉得此刻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因为他已经梦到过许多次云若醒来的场景,每一次都比此时美好。 云若承受着云蔚直勾勾的视线,没有看明白他的意图,问道:“你在看什么?”时常没有说话,此时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云蔚梦到的云若也是会说话的,所以这一个也没有什么出奇。 但是他梦到的云若一醒来就是生龙活虎的,说话的语气绝不会如此虚弱,这一个又是怎么回事?他狐疑地伸手摸了摸云若,摸到了温热的皮肤,触到了她绵长的呼吸。 “啊....”云蔚直起身子,喉头发出一声短促的疑问。 “你是真的吗?”惊喜忽然砸下来,他倒不敢信了。 云若叹了口气,掐了云蔚一把,“你说我是不是真的。” 虽然是很轻微的一掐,但云蔚切实地感受到了疼痛,他很是愣怔了一会儿,将云若真的醒了的事消化一番,才想起自己该做什么,急匆匆地去初一房里把他薅起来。 习武之人耳力惊人,几乎是在云蔚冲到初一房里的同时,梁退和初九都起了身。 深夜,屋内灯火通明,云若床前站着三五个面色凝重的亲朋,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初一。初一在为云若把脉,良久之后,他于数道灼热的眼神当中,长舒了一口气,“命总算是保住了。” 话音刚落,众人皆是如释重负,梁退面露喜色,道:“这个死丫头,总算是活了。” 初九则是挤开众人奔到云若床边,说道:“师姐,你终于醒了,你要是不醒,师傅非活剥了我和师兄不可。” 未等云若答复,梁退就伸手把初九提溜起来,“就算她醒了,你以为你能逃得了一顿好打?” 她拖着初九出了房门,“快滚回自己的房去,别打扰你师姐修养。” 随后梁退也伸了个懒腰,回了自己的卧房,她心想,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云若看初九被师傅扔了出去,十分地凄惨,不禁唇角翘起,看起好戏来了。 初一嗤了一声,将手中的银针狠狠扎了进去,“你还有心思幸灾乐祸?别以为你能躲得过。” 云若满不在乎,“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师傅肯定舍不得罚我。” 初九一顿,捻捻手里的银针,针尖闪过一阵寒芒,他问道:“谁说你活不了多久?” “我前脚吃了忘忧散的解药,后脚又种了穿心结,无论是哪一种,都注定我没几天活头了。” “忘忧散的解药,你吃的可是我给你的?” “嗯。” 初一将剩下的银针通通扎了进去,解释道:“我早改了忘忧散的配方,如今的这一种,没有毒,也不会让你短命。” “你和师傅简直一个样,我都说了多少次,结果一次也没听进去。” “啊?”云若哑然,那之前她犹豫她悲伤,岂不是白浪费了感情? 云若面上有些挂不住,似乎是一定要证明自己非死不可,“就算这个没事,还有穿心结呢。” “穿心结总能要了我的命吧。” 提起穿心结,初一有些支吾,他自诩是医道天才,所以云若提出要种穿心结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就应承下来,他那时认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穿心结,有什么难呢? 结果他麻痹大意,弄错了步骤,虽然身体上看起来长出了墨纹,但其实并没有成功。 至于云若能杀了欧阳辉,三分大抵是因为半吊子的穿心结,余下的七分,全是凭着她横在心里的那一口怨气。 所以云若这下彻底死不成了,甚至以她的身体底子,大约能活到七老八十。 虽然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是得知真相的云若却高兴不起来,她想起自己煞有介事写的遗书,她自以为淡然的诀别,一切都让她羞耻得抬不起头来,简直矫情至极。 初一也觉得抬不起头来,虽然因为他的失误,师妹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他竟然连这样一件小事都没有做好,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故而他寡言少语,起了针后,就灰溜溜地走了。 送走初一之后,屋内只剩下了云若和云蔚姐弟二人。云蔚沉默地坐在了床边,他不知自己该怎样地去和清醒的云若说第一句话,心中多日的恳求似乎已经让他把话说尽了。 但他又是想和云若亲近的,于是一转身搂住云若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脖子上。 但这样的亲近还不是很够,不能够抚平他这么多日的慌张和害怕。所以云蔚循着她裸露出来的脖子,张嘴咬了她一口。 云若吃痛,将身子侧开,“你咬我做什么?” 云蔚将他的脸埋在云若的肩上,“恨你,恨死你了。” 虽说他嘴上是恶狠狠的,但云若的肩上传来一片濡湿感,而且那濡湿大有扩散之势。云若轻轻摇了摇头,知道是这个没出息的又哭了,还怕丢人,不敢看她。 云若伸出手顺着他的后背拍了拍,安抚道:“我这不是醒了么?” 云蔚嗔道:“你敢不醒?” “你要是不醒,我就恨你一辈子。” 云若脸上浮上几分笑意,“也行,省得我九泉之下没人惦记。” “你少和我嬉皮笑脸的。”云蔚使双臂勒了她一下,威胁道:“你要是再敢背着我做这种事,你就等着瞧吧。” 等着瞧?瞧什么呢?瞧他哭鼻子吗? 云若有心解释几句,但她及时打了住,因为她总归是瞒着云蔚去杀欧阳辉,而且险些将命搭上,所以她并没有底气去说一些大义凛然的话,不然云蔚很有可能被她气死。 于是便痛呼了一声,呲牙咧嘴地说:“哎呦,疼疼疼。” 云蔚果然上了她的当,忙地松开她,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擦,慌慌张张地问道:“哪里疼?我叫初一来看看。” “不用。”云若攥住他的手,脸不白不红地说,“有你陪着我,我就不疼了。” 难得从云若嘴里听到一句和软的甜言蜜语,云蔚却扭捏起来,嘟囔一句,“病了一场,倒会耍嘴了。” 云若道:“你不爱听?那我日后不说了。” “我又没说不爱听。”云蔚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去衣柜里抱自己的被子,放在软榻上,说:“你冷不冷,我再给你盖一层吧。” “不冷。”云若瞟了一眼云蔚,又道:“冷了不还有你么?” 云蔚一怔,一股羞赧的热潮就席卷到了他脸上,云若这是想同他一起睡么?可是这里住着她的同门她的师傅,他们如此的亲昵难免于理不合。 云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脸皮也被淬炼地厚了几分,见云蔚犹豫,调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呢?云蔚恨不得日夜和她贴在一起,如此她就再不能背着他偷跑了。 但云若如果和他挤在一张床上,挨挨蹭蹭磕磕碰碰的,身上的伤口怎么能好得快呢? 为此云蔚保有基本的理智,坚决和云若分床睡,不受她的言语挑逗。 重新吹灭灯盏之后,云蔚躺在了软榻之上,云若醒来这件事,让他心脏怦怦作响,久久不能平静。窗外是一轮明月,高悬在半空,让屋子里显出一片深沉的蓝,他躺在软榻上睁着眼,看着蓝色中的云若,她好像一朵消瘦的白花,仿佛随时都会枯萎。 他忽然胆战心惊起来,今夜的一切都让他头脑发懵,如坠梦中,是不是明早醒来之后,清醒的云若就会像以往一样,消失不见呢? 他不可抑制地感到后怕,迫切地想要抓住云若,于是在温暖的被衾之中,颤着手握住了云若,就像是握住了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