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心甘情愿

    太子不能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尽管他自己不承认。殷寿终日与苏妲己于鹿台饮宴，也不像会和姜王妃生第二个的样子。

    “你是说宗室过继？”姬发诧异，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澄儿？”

    殷启年后故意将殷澄留在东宫，太子妃鄂氏也对他极好，原来……存的是这份心思吗？！

    殷郊不正面回答，只是亲他的唇：“反正，不论未来如何，你都只会是我唯一的世子妃、唯一的妻子。”

    “等等。”姬发不让他再用亲吻的方法逃避，稍微起身与他拉开距离，“你是怎么知道的？”

    殷郊沉默一会儿，缓缓道：“清明祭祖时，伯父给澄儿的三炷沉香与叔祖给我的并无不同，我原本以为伯父不小心出错，可现在你提到继承人，我才蓦然回过神来。”原来伯父早已准备好后路，即使不能生，也不愿意让亲生弟弟或侄子登上未来的宝座。

    “……”姬发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信息量太大，他一下子缓不过来。

    如果殷启正式过继殷澄，那么殷郊将不再是唯一的皇孙与继承人，帝乙百年之后，太子启登上皇位，殷澄也将被立为新太子。

    这样一来，殷寿手中最大的争权利器——殷郊将毫无用处，现在的朝堂对抗局面将马上逆转。继承大统最忌讳名不正言不顺，现在殷寿以王爷身份与太子争已经是很出格的行为，未来哪怕没有麒麟符制约，殷寿手握重兵得以起势，那也将失去大部分官员的支持与天下民心。

    而野心勃勃的主帅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姬发内心深处忽然变得惶恐，一是害怕不确定的未来，二是担心殷澄的安危。

    “怎么办？”姬发伸手去摸殷郊的手，试图寻找温暖，黯然道：“现在的局面比想象中还要复杂，议亲……议亲到底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亲眼看着殷郊去娶其他人吗？

    殷郊温热的双手紧紧握住姬发的手，同时直视姬发清澈的双眼，郑重道：“我其实已有主意，只是怕你不同意。”

    “怎么可能不同意，这都什么时候了？”姬发的语气略微有些急切：“你快点说。”

    “嗯。”殷郊点点头，又抿了抿嘴唇，道：“先帝在位之时，曾经赐予姬氏免罪金牌。我方才出门前就想好，先提姬氏一族忠心耿耿，再提免死金牌，求得皇爷爷认可后，我再说赐婚一事，求个两全其美。”

    “……”

    姬发脸色一僵，感觉喉头再次涌出苦涩的味道，整个人几乎被忧愁笼罩。

    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忐忑不安：“哥哥也和我说过这件事……可是，免死金牌是全族最后的保障，我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

    一己私欲？

    殷郊脸色微变，神色有几分不可置信，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话，问道：“姬发，难道在你心中族人也远比我重要吗？”

    ！

    姬发顿时瞪大双眼，感觉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痛，“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殷郊不答，头一回主动松开姬发的手，阴沉着脸起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试图压下心中持续不断涌起的复杂情绪。

    “殷郊。”

    姬发心里委屈，低低唤他一声，却破天荒没得到回应。

    殷郊负手立于窗前，执拗地不回头。滂沱大雨落足一地，哗啦啦的声音几乎掩盖了一切惆怅，叫人难以思考，脑中只能浮现出白茫茫一片。

    身后榻上的姬发嘴唇噘得更高，苦涩道：“你不要不理我，你当然和族人一样重要，我只是不想因为你拖累他们。”

    “拖累？”殷郊低沉的声音传过来，“与皇室结亲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何为拖累？”

    姬发想不到他会这样反驳自己，诧异不已：“你！”

    殷郊神色晦暗，继承自父亲的深邃面容头一回浮现出同样的冷酷。

    “姬发，为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要名望，也不要什么流芳百世，做大商第一个断袖世子乃至断袖皇帝又如何？我甘之如饴。”

    殷郊说话的语气算不上咄咄逼人，但显然与平日里百依百顺的温柔格外不同。

    “现在的情形岌岌可危，但也并非没有转机。哪怕不暴露你的秘密，哪怕日后没有孩子，我们也有机会堂堂正正在一起，可你为何如此固执己见？”

    屋外传来轰鸣的雷声，和殷郊的话一起在姬发脑中炸开，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我固执？”姬发神情愕然，难以置信道：“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有免罪金牌，也不代表毫无危险。你认真考虑过后果吗？难道你要我亲手将姬氏全族推向如履薄冰的地步吗？”

    未等殷郊辩解，姬发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呵。说到底，你生来就是世子，哪里能知道战战兢兢的感受。你是唯一的嫡系血脉，陛下定舍不得你死，可是我呢？帝王之威难以预测，你又何尝考虑过我的处境？”

    “我何时没有考虑过？”殷郊提高音量，“姬氏一族在西岐颇有名望，泰山大人深受百姓爱戴，皇爷爷怎么可能自断手脚？而你是我堂堂正正得到宗庙祖宗认可的爱人，即使是皇爷爷也不能大过祖宗，赐婚也没你想的那么难！”

    说来说去，他心中还是抱有不合时宜的天真与幻想。姬发一颗guntang的心已经凉了半截，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看他恼人的背影，气哄哄道：“哼，你有王爷王妃护着，自然做什么都不觉得难。”

    “我知道你个性纯真，遇事冲动，过去我都不与你争论这些，处处包容你。现在，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语气明显是生气了，可殷郊也有自己的坚持，他一定要与姬发成亲，一刻也等不了。

    “我在和你说成亲一事，你不要转移话题。”

    殷郊转过身，阴沉沉的视线锁住姬发，语气带上几分恼怒：“我早知这法子你不会同意，不然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我哪里有办法？”这回轮到姬发背过身子不看他，“反正你生在帝王家，是万不可能娶一个男子，现在形势危急，我们也不是非要成亲。实在不行，议亲一事去求太子好了，他一定不愿见你成婚坏他好事。”

    殷郊瞪大眼睛，自动忽略后面的话，语气诧异：“什么叫‘我们也不是非要成亲’？”

    姬发身体一僵，强撑着一口气，理直气壮道：“字面意思。”

    “好！好！”殷郊来回踱步，怒意更甚，“原来你情愿和我做一对野鸳鸯，也不愿拿出免罪金牌。在你心里，西岐比我重要、比你自己重要，是不是？”

    “……”

    姬发倏地睁开眼睛，对上殷郊炽热的视线，心里又酸又胀。他强忍着苦楚，肃然道：“现在家族命运身系我一人，我必须对他们负责。”

    见姬发俊秀的脸庞浮现出坚韧，殷郊心中的怒意顿时烟消云散。可他一心一意想求娶姬发，舍不得继续这样无名无分下去。

    二人各有各的主张与考量，都不再说话，沉默顿时蔓延整间屋子。

    半晌，殷郊开口打破平静：“事到如今，还有一个办法。”

    他移开眼睛，不去看姬发，镇定道：“我的命在自己手里，只要我抵死不从，就算是生我的父母亲、至尊的皇爷爷，也别想逼我娶其他人。”

    “……”姬发心里一颤，喃喃问道：“你什么意思？”

    殷郊不答，他知道姬发全然明白他的想法。

    大商举国上下有二十多个世子，比如安王世子、辰王世子、北国公世子等等，都是承自父亲的爵位。但殷郊的头衔却并非寿王世子，而是帝乙钦定的“殷世子”，足以见皇帝对嫡孙的宠爱与厚望。

    殷郊明白，从头到尾，自己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殷世子”的身份。他是帝乙唯一亲孙，皇室嫡系唯一的血脉延续，不论闯多大的祸，他的血缘与性命就是最大的保护伞。

    “我只爱你一人。纵使豁出性命，不当这个世子，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殷郊一向说到做到，面对困难与纷争也从来都是勇往直前，姬发心知他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升起的念头。

    于是，姬发急忙站起来，再次紧紧攥住殷郊的手，安抚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思，我也只爱你一人，可现在真不是成亲的好时机。”

    他将声音软下来，撒娇道：“郊，我们先不去想成亲一事，先想想怎么阻止议亲，好不好？”

    姬发的眼睛清澈又明亮，但殷郊执拗地转开眼睛，不肯与他对上视线。

    殷郊性子直白勇猛，甚至可以说，冲动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爱姬发，只想与姬发一人成婚，更舍不得姬发无名无分。断袖又如何？只要他以性命为筹码，皇爷爷总会点头的。

    不管姬发如何柔情似水地阻止，殷郊始终保持一个态度：“我一定要入宫，为你我二人求来赐婚和未来。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堂堂正正与你结亲。”

    雷声轰鸣，大雨滂沱，空中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肆意挥舞，无尽的水珠倾泻而下。

    殷郊推开门，阔步走进雨里，不远处长廊下候着的十几个仆人顷刻间出动，连忙打伞去追。殷郊不接伞，要他们去备马，忽然想起闪电还留在宗庙，于是又改备马车。

    殷郊浑身上下被雨水浸湿，伴随着哗啦啦的雨声，有人高声呼唤别的侍从去取斗篷和蓑衣，还有人苦苦哀求世子爱惜身体，七嘴八舌，整个院子乱成一团。

    一片乱糟糟的情况下，忽然传来姬发清亮的声音：“殷郊，你还听不听我的话？”

    殷郊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正屋门槛后的姬发。尽管隔着雨幕，可视力极佳的殷郊能清晰看到姬发悲伤的神情。

    下一秒，那张悲伤的脸上，眼泪如珠子坠落。

    看见他落泪，殷郊的心也跟着疼起来，原本燃起的冲动火焰一下被浇熄，心里只余一阵酸痛与怜惜。

    殷郊再也没办法不顾一切走出院子，他心中装满一个人，万事需得谨慎。不论发生什么，他也绝不能让姬发伤心。

    姬发见殷郊终于停住脚步，便知他是妥协了，一边流泪，一边委屈地呼唤：“殷郊，你回来好不好？”

    唉。

    殷郊在心中轻叹一口气，心甘情愿走回屋子。他也不管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跨过门槛界限，伸手紧紧抱住姬发。

    只有这里，才是他心之所向。

    殷郊轻轻为姬发擦拭眼角的泪水，又怜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好发发，你别哭，总会有解决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