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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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正已经很多天没有吃一口饭了。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这里阴暗、干燥,空气中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让他想吐。他已经挣扎三天了,前三天他连从这张床上坐起来都做不到,今天终于勉强能坐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找食物来吃,而是踉踉跄跄地爬到另一张床的边缘——那里躺着他的师父:何蓝。 他们俩长着很相似的一张脸,所以当队里知道分配的结果是由何蓝来带他时,都说他俩格外有缘,也因此,阎正一开始就对何蓝这个师父印象很好。尽管有好感,但阎正毕竟不是一个主动的人,所以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是何蓝先开口。阎正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这位师父经验丰富贴心可靠,久而久之才发现:跟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师父自己话痨。 何蓝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小事情要“汇报”:新闻、报纸、坏掉的热水器、新研究出来的菜式,还有彩票、游乐场、没见过牌子的汽车……甚至路边捡到的一块钱他也要絮絮叨叨很久。阎正天生是个喜静的人,有时候被何蓝烦得直接装睡;何蓝看见他睡着了,也就贴心地不再打扰,不过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对何蓝的话痨没什么意见,毕竟他长得甜人也好,而且业务能力在清源也是顶尖级的。 事实上,何蓝除了话痨还真没有什么别的缺点,至少阎正还没有找到。他们说何蓝是孤儿,可是没人能从他身上看出一点曾经受过伤害的痕迹,他就像从世界上最幸福的那种家庭里出生的孩子,浑身上下都带着爱。 他捡了只小兔子来养,因为找到它的那天刚好和阎正调过来的时间重合,所以给它取名叫阿盐;他定期都会去流浪猫狗的基地去当志愿者,还会定期捐钱给孤儿院;他非常耐心地对待每一位群众和同事,只要有同事有事需要请假,活儿一搬都是何蓝主动包揽;他逢年过节就给同事准备自己亲手做的小礼物,有同事没饭吃他就把自己的饭塞给人家然后说他不饿,遇到危险他总是第一个冲到最前面……有一回在跟踪一个抢劫案的时候阎正问他:“师父你不怕死吗?”何蓝说怕呀,“怕为什么还往第一个冲?”何蓝说,可是除了他,所有人都怕死啊,他们有家人有孩子的,死了就太不值了;他何蓝无亲无故,性价比不是最高吗? 正因如此,阎正是把何蓝当成亲人来相处的。他知道何蓝住着十几平米的小房子,就邀请他来和自己一起住,说因为他一个人在这边晚上会害怕。当时何蓝还笑话他,弹了他一个脑瓜,说你这样怎么当警察?实际上阎正当然不害怕,他曾经是警院近身比赛的冠军,就算有鬼估计都得怕他,他只是想让何蓝过得好一些,带给他多一点的温暖。 何蓝本身只比阎正大八岁,而阎正又天生性子沉,两个人没什么代沟,很快就混得亲密无间。警局的人看他俩成天里形影不离的,时常调侃他们“俩大男人成天搞得跟谈恋爱似的。”何蓝对面工位的搭档王守月听了把脸拉个好长,从此以后看阎正的眼神都叫他后背发毛。 其实叫人家调侃一下,本身也不是什么事,坏就坏在阎正心里有鬼。上一次何蓝带着他出任务,任务中遇到了危险,犯罪分子受了惊吓,手枪走火,一下就往阎正身上打。电光火石间,阎正感觉自己的眼睛被一个又暖又香的东西盖住了,剩下的事情他什么都没看见;再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何蓝死死地抱住他,一只手挡在他的眼睛上。 阎正当时看见何蓝面无血色,吓得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扶着何蓝“师父”“师父”地叫,眼泪鼻涕蹭了何蓝一身,难过得就差往自己脑门上开一枪跟何蓝一块儿去死了。没想到正当他哭得快要窒息,身上的“尸体”却突然发话了: “我丢……你还没哭完呀?我都快疼死了你也不知道送你师父去医院……” 阎正顿时吓得打了个哭嗝,愣愣地瞪着一对圆圆的眼睛,问师父你怎么开口说话了?被何蓝毫不留情地弹了个脑瓜子。 “我穿着防弹衣呢,傻仔——哎哟、我腰疼……” 阎正就这样扶着“光荣负伤”的何蓝上了救护车。都说心情大起大落之后是留不住多少记忆的,阎正深有体会。现在再让他回想那天的场景,他一点也不记得当时出任务到底是几点几分,也不记得那个朝他意外开了一枪的嫌疑人到底长什么样,他最后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何蓝扑过来抱住他的时候,手掌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整个身体上暖烘烘甜丝丝的味道,他觉得,那就像是太阳燃烧后留下的气味。从那以后,阎正总是喜欢搜刮何蓝用过的毛巾、烟、手套,还有他穿过的衣服,所有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贴身用品几乎都被阎正悄咪咪地拿来闻过。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要闻到何蓝身上的那种气味,他就觉得好安心,好像何蓝就是他精神上的一个家,闻到他的味道,就是回到了家。 阎正有一段时间还因此内疚了很久,觉得自己像个变态,担心自己影响到师父的私生活。直到有一天何蓝去查一桩爆破案,被爆炸留下的碎片埋了个严严实实,王队长带着一行人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着,绝望得像一只丧家之犬;结果晚上阎正凑在一堆钢筋水泥里仔仔细细地嗅,还真用鼻子把何蓝给闻出来了。何蓝出院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这徒弟虽然反应迟钝了点,但他这鼻子灵,小狗似的。”王守月从那以后也不用那种让人后背发毛的眼神看他了。阎正沉默着靠在何蓝暖烘烘甜丝丝的胸膛上,连医院的消毒水味都觉得清新了不少。 ——而现在,那个暖烘烘甜丝丝的何蓝,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一丝不挂的身体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皮肤上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白。阎正的心被人揪到了空中,他望着床上瓷娃娃一样的何蓝,感觉自己就像雪崩之中没逃出去的人,身和心都被一种冷冰冰沉甸甸的东西深深地埋到了地底,连简单的呼吸都难以完成。 不只是因为何蓝的身体没有丝毫起伏,更重要的是:何蓝身上没有味道了。 烟草味、洗衣粉味、沐浴露味、甜丝丝的汗味……太阳的味道,何蓝身上一个也没有。他就像是被人用橡皮擦掉颜色的一幅画,只剩下一堆空荡荡的线条,却没有色彩也没有爱了。 阎正伸出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师父告诉过他握着枪的手一定要稳,就像医生的手一样稳,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你的子弹不会伤到无辜的人。可是何蓝是被哪颗发抖的子弹射中了呢?他那么善良、那么真诚、那么孤单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是他被打中了呢? 指间碰到何蓝的皮肤,凉得他迅速收回了手。这具身体在拥抱他的时候那么温暖柔软,现在却变得冰冷僵硬。阎正一时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固执地抱住何蓝的身体,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口,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他觉得自己有一滴眼泪掉在何蓝胸口,坐起来的时候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四面都是严密的金属墙,只有一个小小的通风管道;各种精密仪器的声音发出细密的运算声。刚刚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何蓝身上,导致他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房间的样子。 他不记得自己和何蓝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只记得他们俩在执行任务,这任务按理说应该没有多难,所以他师父才会带着他两个人来办案。是他们俩轻了敌,才会这么轻易地落入敌网。 阎正没有执着于自责,而是反应迅速地摘除下师父身上的管子,把人背起来准备逃走。他本来打算先把何蓝的身体通过通风口运出去,可是何蓝的身体太软,很难运上去;阎正很奇怪,一个呼吸、心跳都已经停止,连体温都没有了的人,为什么身体还是软的?他没有太纠结,打算自己先爬上去,再把人从下面拉上来。想不到他刚钻进通风管,整个房间就响起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吓得阎正手一松,把何蓝掉了下去。 他本打算下去再拉师父一把,下一秒,原本严丝合缝的金属墙突然裂开一个小口,大量身穿制服的人涌了进来,差点就要发现阎正。他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先顺着通风管跑了出去,随后再想办法回来救何蓝。 结果就是这样的一念之差,却带来了一个他难以接受的后果。 从工厂里逃出来的何蓝发现这是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城市,这里的寒冷绝对不是他们那座小小的城市清源所能承受得住的。他随便问了一个路人,才知道这里是东北的哈尔滨,又问了一下现在的时间,才发现原来他们距离自己还有意识的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五个月。 整整五个月啊!这五个月他就像一个植物人一样躺在那个该死的、陌生的工厂里。他不知道那群人是谁、在做什么、为什么留着他们两个警察,也不知道他们都对自己跟何蓝做了些什么、何蓝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他身上又为什么插了那么多的管子?那些仪器又是干什么的?以往这些问题都是他师父一步一步引导他来解决的,他师父很聪明,在脑力劳动这方面一直是清源派出所的王牌;如今没有了师父的引导,阎正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折断了翅膀,从老鹰变成了没毛的鸡。 茫然、挫败、对这个城市的陌生……以及何蓝死去的痛苦,第一次在同一时间深深地笼罩在阎正的身上,几乎快要把他击垮;然而哈尔滨是一座充满着理性的城市,冬天的寒冷顺着每一寸的毛孔往里钻,反而麻木了人的情感,唤醒了人的理智。阎正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当务之急不是任由消极情绪将他吞没,而是找个地方住下。如果他被冻死了,何蓝就永远也没办法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永远没办法作为一名英烈埋葬在他的家乡——这对何蓝而言不公平。 就这样,他在一个荒无人烟的荒草地里,随便搭上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车。他浑身上下除了出来以后随便在人家田地里的稻草人身上薅下来的衣服,连根毛也没有,只能借车主的手机,先给当地公安局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被人绑架了,又给王守月打了电话。该死不死,王守月这时候不知道在干嘛,偏偏是他的电话打不通。阎正只好先等着司机把自己送到当地公安局,然后在那里联系王守月。 “就你这态度还想追我师父,他瞎了眼才能看上你!”阎正莫名其妙对着电话发了一通气,然后就恶狠狠地压掉了通话。 司机师傅人很好,看他衣着单薄,还专门拿来一件棉服让阎正披上,说这是他儿子的衣服,借给他穿。阎正谢过师傅,用温暖的棉服包裹住自己的身体。这套棉服居然刚好是他的尺寸,他细细嗅着棉服上麦芽的清香,何蓝的面孔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说起来,他跟何蓝不仅长得像,连身材也几乎一样,只是何蓝平时爱吃甜食,肚子上的赘rou要比他多一点点,但是这不仅没有影响他的身材,反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柔软可爱。两个人出外勤少不了衣服破了脏了,每到这个时候,两个人就换着衣服穿。甚至有一回何蓝来月经把裤子染脏了,也是问他借的裤子。 是的,何蓝会来月经,这也是那天他问阎正借裤子的时候,阎正才知道的。他还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清源联合广州的公安局搞了一场联谊比赛,何蓝体力要差一点,所以报的项目是射击。比赛前,他突然偷偷拉着阎正,要他陪着自己去趟卫生间。 当时还有同事调侃他们,说你们俩之前搞得像谈恋爱,现在又像小女生似的,拉尿都要一起去?何蓝朝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拉着阎正迅速跑了。 到了卫生间,阎正不明不白地被何蓝拉近了隔间。两个男人挤在一个小小的隔间里,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阎正忽然有点局促,却见何蓝红着脸咬着下唇,死死地拉着他的手。 “阿正……你有多余的裤子吗?” 阎正上一秒还沉浸在二人纠缠的呼吸里,下一秒听到这句话却愣住了:“师父,你尿裤子了吗?” 果然,话音刚落,他就被何蓝重重地打了一拳。 “你才尿裤子了!” “那你为什么要换裤子?” “……”沉默了好久,何蓝才扭捏地转过身,很不情愿地向他展示自己裤子上莫名多出来的一滩血迹。 而阎正却比何蓝想象得反应更大。 “师父!你去杀人了?!” “……”孺子不可教也。 思考了一阵,何蓝直接把裤子脱了下来亮给他看。他心想阎正这么沉稳的性子不会为此大叫到把所有人都吸引过来,可也没想过已经过了一分钟自己身后居然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不会因此晕过去了吧?”何蓝心想,转身,却看见阎正正在逼仄的空间里脱下自己的外裤。 “给你,你要卫生巾吗?我包里有一些,我可以去给你拿。” ——天哪,这个反应简直就是何蓝的好姐妹! 等一下,好姐妹? 何蓝抱着塞到自己手里的裤子,懵懵地问那个拥有和自己无比相似的脸和身材的男人:“你包里……怎么会有这个?” 阎正却表现得不慌不忙:“因为我和你一样。” “一样?” 阎正正等着去给何蓝拿卫生巾,谁知道下一秒腿间就被一只手大力地掐了一把,吓得他险些惊叫出声。 “唔——!!你干什么?!” 何蓝靠在隔间的门上,用诡异的目光打量着阎正,看得阎正浑身发毛。 “嗯,你还真跟我一样。” “我以为整个清源都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了,没想到能遇到一个同类……” 阎正本想告诉他别在这个时候话痨了,比赛就要开始了,却在下一秒感受到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一个声音出现在他耳边,他感觉自己像被一阵夏天的风包裹住,这风只要轻轻一吹,他整个人就纷纷扬扬地散了。 “——阿正,这么多年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