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甜酒》 【刀宗中心-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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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雨很大,雨水顺着山涧和石隙流动,蛛网一样将地上的血泊冲成无数条向外扩散的红线。 斗笠缺了个小口,落下的银竹就顺着这个小口淋在衣领,濡湿了大片衣服。我反复睁闭着双眸,让渗出的泪液和雨水一起冲刷溅入眼睛的血滴,很久后,终于看清躺在泥土上的女人。她被一刀狠厉地从腹部右侧划到左胸口,双目不可置信地瞪大,直勾勾地盯着某处。 我看向那双涣散的瞳孔,它再也映不出光,也映不出我的模样。 被掩护逃走的另一位女子站在不远处,她姓方,是师姐最要好的姊妹。方姑娘撑着伞,泫然欲泣地看了看我,又将目光落在地上的女人,“对不起。”她不知在向我还是向这具尸体说话,膝盖着地,她将头颅深埋,身子摔坐在湿润的泥土上,不顾衣裙沾染了大片污秽。 雨声掩盖了一切动静,纵是响起应和,也难以闻及。 我与她一同把女人请进了附近一座破庙里,说是请,其实是合力把她的身体放到一块石板上抬进庙。进庙前我往神台上摆了几个完好的青果,又合手拜了拜,小声尊告庙主我等的冒犯,盼庙主见谅,允许我们入内办事。 自小学着缝/尸/,义父第一件事便是教我敬畏身边的一切神明,这也是为了在往后缝合时让管事的神明盯紧些手下这具躯体,免得它被其他厉害的孤魂野鬼侵入,占了前往奈何的位子;亦或是死者夙愿未了,执念化鬼,cao纵着这躯体起尸伤人。 逝者为大,纵使素不相识,面对他们留下的身躯时也要怀着敬意,故表示“请 ”,何况这本就是我尤其尊敬的师姐。 我在心中叹气,在庙内寻了一两根白烛分别放在石板的头尾点上,这是在告诉离体的魂魄哪里是头、哪里是脚。方姑娘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终于,在我的手伸向师姐衣襟时,她拦住了我。才哭过的声音沙哑刮耳,她面容扭曲地尖声向我嘶喊,伞剑直指我喉咙,大有以死相逼之势,“我知你对她所做一事十分怨恨,但她最后还是死在了你手里,就算你是她最疼爱的师弟,也不得因此而侮辱她!你若再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心道她受过刺激再不能被吓到,何况这举动的确过于唐突,便温声解答:“方姑娘言重,在下并非那等品行败坏之人。师姐受我一刀,身体必然出现了破损,若不加以缝合,恐怕难去六道。” 方姑娘阻挡的手臂放下些许,她面上的戒备减弱,只是困惑更甚,“什、什么缝合?六道?那都是什么东西?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烛的长度有限,此刻的风又有力而湿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吹灭烛火,我扫了一眼跳动的红烛,语气急促:“师姐只有身体完整了三魂六魄才能齐全,若方jiejie希望师姐能魂归故土,便让我快些给她的伤口做缝合吧!” 好在方姑娘没对我失去信任,她听从我的吩咐在周围寻了若干干稻草,又用身子挡在难以关紧的门缝前,好减少冷风对烛火的干扰。 缝/尸/期间最忌讳干扰和停止,须得一气呵成,不然会耽搁了时辰,让护卫的神明不耐。我从怀中掏出个用五彩绳系好的布袋子,从里掏出粗细和颜色不一的线穿好,然后扎在布袋上作为备用。朱砂在师姐眉间迅速画出镇魂的符纹,我往衣袖那擦干净手上的红色,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她的衣服。 雨水已经把大多血迹洗去,我斩去的那一刀从外面看只是入了rou,可只有把蔽体除去才能看到从腰到心口那的皮rou被切开,露出被震碎的内脏和断掉的白骨。 接下去的步骤最为艰难,我将断骨理正,然后将最粗的针线打入其中,施加巧力把它们连成原本相接的模样。人骨坚硬,我做完后已经出了一身热汗,但这还没到能喘息的时候。师姐的内脏被尽数震碎,必须用能辟邪的五谷加以仿作,偏生她又属于横/死,只得选最有灵性的稻草。 填充完师姐的体内后,我拿出艾灸条点上,燃烧的艾灸飘出丝缕白烟,围绕在师姐的身体四周。我戴上由好几只核桃制成的手链对师姐拜了拜,又附身在她耳边念了几句,才继续对敞开的身体进行缝合。 二皮匠,或者说缝/尸/匠,他们和裁缝是不同的,在缝合的方面他们其实就如同一位为人送葬的医者。医者每一针都要深思熟虑,不得给患者多增加几分痛苦,也不得因下错针而想要剪去细线重新缝合;二皮匠也是,不过我们的对象是亡者,不能回针是因为须得尊敬对方,不能把躯壳当作物品看待。 过了许久,余光里方姑娘的后背都给妄图吹进来的冷雨浇得透彻,但即使脚下水泊在不断扩大,她也依然站在那里,希望能给师姐挡去最后的凉风。 缝合完成后又需要给师姐修容,庙外风雨停了又起、起了又停,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我满头大汗地靠着神台坐下,对着身体已无一处干燥地方的方姑娘点头示意。她也朝我颔首,但往前走了几步后身形不稳,摔进了师姐冰凉的怀里。我看见师姐因方姑娘的靠近湿了部分衣物,但这次她不会再捏着方姑娘的双颊吐露心疼了。 师姐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除了面色苍白和衣服上多了道划破料子的刀痕,和平日睡着没什么两样。 “以前师姐就说我刀法利落狠决,多加训练必然大有威力,估计,她也没想过有天这刀锋会斩向她吧?” 我难过地想着,鼻子一发酸,工作到发麻的手臂开始感到沉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大雨倾盆,人心却比外头更叫人感到寒凉。 “都是我的错……”方姑娘的喃喃低语模糊不清,我要屏息才能听清一二, “我不应该让她冒险去抓人现行的,这样她就不会正中他人圈套,不会受到追杀……” 紧接着,她突然叫着我的名字扑来。双手利爪一样握得我双肩生疼。她目光如炬,面容因强烈的情绪而显得更加扭曲,“她不是叛徒,另一个逃走的人才是!你必须要相信她,必须要相信她!听到没有!” 我讷讷地盯着她,可下一刻,方姑娘却骤然松开了我。她蜷缩在师姐身边,头颅埋进师姐冰凉的掌心,“我说出口了……该死,我不能说的……他是江湖人……他不该趟进这趟混水……” 我知晓方姑娘是下了决心要隐瞒,终是垂下泪滴,让这段往事与她一同留在这场风雨里。 直到我拜别刀宗,加入了帮会,捡到受伤颇为严重的林三五—— 某一年的夏夜,当时恰巧帮内出了叛徒,不仅洗劫仓库,还把部分机密文件卖给了其余帮会。帮主下令举帮上下都要去追杀那几个人,我看了几眼,那些人在攻防时经常和林三五一起战斗,与他很是亲近。 林三五是最早带回其中一人的信物的。他当时应该在进行另一接取的任务,浑身的血腥气都没散尽,神情凶狠,踏入帮会时吓得好些人不敢开口。他把那位凌雪侠士断掉的颈环放在了管理们面前,拿走了其中一份悬赏的报酬,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他走后好久才有人开口,那人感叹林三五不愧是江湖榜上的人,又有人窃窃私语,说林三五真是给钱就办事,武器跟心一样凉薄。 之后我又把受重伤的他捡回寝室治疗,那些日子我被勾起师姐一事,心中烦闷得很,他便在恢复些精神时带我去了唱晚池。林三五受了伤,必然是不能喝酒的,但他带了一壶任务时买来的甜酿,说是度数不高,连小儿都可以沾几口。 聊起此事,他倒了一杯酒水递给我,“谁没杀过几个自己的兄弟。”林三五以一种很平淡的姿态坐在我身侧,他应该是在宽慰我,“我们台首之前就说过,能做一日兄弟便做一日兄弟,这样往后想起才不至于什么东西都没留下。何况方姑娘都说了,那不是江湖人该涉足的领域,你不知晓全貌或许也是你师姐所希望的最好结果。” 虽说这酒度数不高,但情绪上头后就感觉自己被甜酿醺得飘飘然,不知不觉地,我倒向了林三五。这场酣觉没持续多久,夏天的夜里还是有些闷热,汗液蒸走了酒意,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谁的背上,脸颊下压着柔软的布绦。 脑袋有些沉重,我努力地回忆,自己刚才好像把义父交代的叮嘱忘光,将二皮匠的事情全抖个透了,末尾还问了他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世人对二皮匠的看法。 “你能给亡者最后的体面,我却是把活人变成死人,说来,我其实更招人避讳。” 说这句话的对象是林三五,当时他的脸隐藏在阴翳里,再一次,我无法知道他表露了什么神色。世俗对二皮匠这一活计的态度已经因义父的教诲,和小时遇到的一些人的反应被我谨记于心,但后面无意被孙大夫发现后,她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跟我说:“哪有什么避讳不避讳的,人们需要,这种职业也就出现了啊,谁高贵过谁呢!” 就算是医者,也有乱给人看病或者多收费的,这样的人难道算得上高洁?孙思邈前辈为救人而让蛊虫们进入他的体内,难道别人会因此而低看他?孙大夫舂着药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说到底职业是职业,人是人,没必要仰视或俯视着对方。” 不过,当时的我还没被孙大夫发现秘密。记忆里当时的我定定地看着再一次试图安慰我的林三五,他是说出那句话的人,所以他即使不懂,肯定也能替我保管好这件事,我无端想到。 这夜的白玉盘很亮,我能清晰看到林三五下颔到耳后的轮廓线,汗液则亮晶晶地挂在他的皮肤上。他与我贴得实在相近,这种距离里我能嗅到非常清淡的药熏香,应是孙大夫又给他换了新的药材来蒸疗伤病。 林三五的习惯我逐渐了解到了些,他一旦接了任务就会想尽法子除掉这些味道,不让自己暴露,孙大夫因此总是绞尽脑汁给他配药,每一次的味道都会比上一次更加清淡、更加难以察觉。 林三五的呼吸轻且绵长,悠扬的声响让困意再度逐渐涌上。我能感受到往后的双臂有在紧紧圈住我,他偶尔会将我颠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就会掉下醒来似的。最终,我阖起眼倚靠在了他的肩窝,在平稳的背部上慢慢睡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