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辰
他们的关系似乎莫名其妙地亲近起来。 鎏金居于偏远的明辉苑,形单影只,贴身侍候的也只有一位他从凉国带来的小厮。平日里虽衣食短不着什么,却也算不上过得舒服,两国偶尔关系紧张时,他更是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唯独黑金会常来走动,差照月送来吃食文墨,得知鎏金爱琴,甚至将自己那架名为“珑景”的古琴取来做了赠礼。 料峭寒冬已过,院子里的梨树绽了新叶,鎏金脱下了厚重的狐裘,坐在树下的小几旁,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琴,随手拨了几个音。 “这么好的琴,送我?”鎏金问。 黑金熟练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应道:“我不擅琴,左右也是闲着落灰,不如给懂的人。” 鎏金于是也喝了一杯,轻描淡写道:“那便多谢你的生辰贺礼。” 黑金倒愣了:“生辰?今日吗?” “我其实也并不知是哪一日,只是这些年一向都当今日在过罢了。”鎏金解释说,表情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自小没有母亲,也没人告诉我究竟是哪天生的。” 他见黑金错愕的表情,竟笑了:“你以为为什么是我被送来做这个质子,我父亲是亲王不假,母亲却只是个身份平平的侍女,只因姿色过人得了一时宠幸,后来父亲抛弃了她,于是她又抛弃了我。” “我在下人的院子里长大,缺衣少食,无人看顾,八岁时被嬉闹的顽童推下水塘,落下寒疾,自此一直体弱多病,直到去年,才终于被那个所谓的父亲想起。” 鎏金望着黑金,脸上的笑渐渐淡去了,一双眼眸深深的,里头似乎装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废物,当真是这个质子的不二之选。” 他轻飘飘几句话,便将过去十几年的酸楚一笔揭过,似乎自己对这些无端的磨难毫不在意,然而黑金却神奇地在这截然不同的人生中获得了共鸣。 “我看起来很幸福吧?”黑金突然道,“母亲尊为贵妃,荣宠不衰,我也备受父皇关注,自小就备受众人艳羡。” “可不是这样的。”他说着,自嘲一般摇了摇头,“我的母亲她,一心只想拢住父皇的心,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我不过是她最趁手的一件工具。” “她催我读书习武,教我如何表现,把我变成最受宠爱的一个好儿子,连衣裳都要穿父皇喜欢的颜色。”黑金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总结道,“她爱她的荣华,远胜于爱我。” 鎏金静静听他说完,末了,低低地笑了一声:“她原来是这样的人啊......” “什么?”黑金没听清楚。 “没什么,不过从前常听说这位贵妃的传闻,却从未有机会这般了解罢了。”鎏金摆摆手,视线重新落回面前的琴上,“时间尚早,我便借此为你弹一曲,聊做回礼吧。” 晚间时候,黑金被叫到母亲宫中一同用膳,这位连和自己儿子吃饭都要装扮精致的贵妃娘娘,端坐在桌边,由着下人为她布菜,从不会为对面自己的孩子动一下筷子。 “你今日往明辉苑去了?”她突然问。 黑金认认真真吃他的菜,从容应道:“听说那附近的梨花要开了,下课后闲来无事便去瞧瞧。” 贵妃却“啪”地一声撂了碗筷:“他们都亲眼瞧见你进去了,还要在这里诓本宫吗?” 她鲜少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刻,上一次是凉国质子进宫当晚,这一次又是为黑金进了明辉苑——两次都同鎏金有关,这让人无法不觉得奇怪。 而奇怪的同时,黑金心中还有几分微妙的快意,他看腻了自己所谓的母亲每天浓妆艳抹摇曳生姿,挂着完美的一张面具,骄傲地拿着自己的姿色和儿子的懂事好学去博取男人的宠爱。 “我的课业已经完成,也照您的嘱咐每日去向父皇请安,可如今连我去哪里闲逛见了什么人,都要经过您的允准了吗?”黑金轻轻将手里的筷子搁下,抬头对上女人的目光。 ——他几乎不曾这样正面顶撞过母亲的话语,现下也惊异于自己竟能坦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那簇跃动的反叛火苗似乎愈燃愈烈,即将燎原。 贵妃显然也被他这番话惊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气恼地向他下通碟:“你给我离那个人远一点。” 黑金兀自吃完他的饭,行了个礼离开了。 刚回到自己院里,就见照月拎着个包袱从外面回来了。 “这是什么?”黑金指指那个包袱,问,“我不是叫你把新到的茶送去明辉苑吗?” “已经送去啦。”照月把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里头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素白的衣摆和袖口都带着精巧的云月暗纹,简单中又不失大气。 “这是质子叫我拿回来给您的。”照月回忆着鎏金的口气,“他说,以曲回礼果然还是太轻了些,既不是真心喜穿墨色,不如也试试别的衣裳吧。” 黑金掌心抚过那件衣裳,方才的快意一同涌上心头,竟不由得笑出声来。 时间飞逝,一年的时间过去,黑金的个头已然拔了几节,如今终于可以昂首挺胸走在鎏金身侧,甚至高出对方不少。 他同鎏金的关系愈发亲近,与母亲之间却逐渐冰冷——其实他们母子早都料到会有这样一天,随着黑金年岁渐长,他不会甘愿忍受控制,永远做一个提线木偶般的乖孩子。 压抑多年的叛逆心逐渐爆发出来,他不愿全心于课业,不愿将毕生目标寄托在不胜寒的帝位,他心中有江河湖海,有山川名胜,绝不想困于牢笼终此一生。 而鎏金的出现,似乎恰好成了他求之不得的那个突破口。